烛火在指尖跳动，那半枚残缺的拓痕被火舌卷过，化作一缕焦黑的飞灰，散落在窗棂上。
惊蛰收回手，指腹上沾了一点碳粉，她下意识地碾了碾。
“阿月。”
“在。”阿月正蹲在门槛上擦拭她的短刀，刀身映着冷月，寒气森森。
“洛阳那边的折子怎么说？”
“奇怪得很。”阿月没回头，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纳闷，“被抓的那三个兄弟，没上老虎凳，也没被泼辣椒水。刑部那帮孙子把人关在了一个废弃的染坊地窖里，好吃好喝供着，甚至连个正式的文书都没立。这不像办案，倒像是……藏娇。”
惊蛰转身，走到案几前，将一盏凉透的茶泼在砚台里，慢慢研磨：“藏娇？他们是在藏雷。”
她提起笔，在宣纸上画了一个圈，那是洛阳分舵的位置，又在旁边画了一条线，指向长安西市。
“若是正经办案，抓人必定要过堂、入册、发文。他们既然敢把人扣在私牢里，说明抓捕这件事本身，就见不得光。”惊蛰的手很稳，墨汁在纸上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乌云，“去查查前天晚上刑部有没有出车。”
半个时辰后，阿月带着一身夜露回来了。
“查到了。只有一辆挂着‘太常寺修缮’牌子的空板车，丑时三刻出的侧门。”阿月抓起桌上的水壶灌了一口，“说是去拉修庙用的楠木，但我让人去查了车辙印，那车绕着西市外巷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了那家陈记药堂后门的染坊巷子里。车辙深浅不对，进去的时候轻，出来的时候也没重多少，根本没装木头。”
惊蛰盯着纸上的那个圈，笔尖悬在半空：“陈记药堂……”
“那地方我知道。”崔明礼推门而入，身上带着一股子草药味，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掌柜的是个出了名的滑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日里卖些头疼脑热的散药，但他那后院常年锁着，说是存药材，但我闻着那味儿不对，全是生石灰和掩盖尸臭用的苍术。”
惊蛰放下了笔，目光落在崔明礼那身太医院的官服上。
“老崔，太医院最近是不是该有点动作了？”
崔明礼眼皮一跳，本能地护住了手里的油纸包：“你想干什么？这包子我刚买的。”
“我要你去送药。”惊蛰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扔在桌上，那是影卒的令牌，“以太医院的名义，向长安民间最大的五家药铺发放‘避瘟散’，理由是防备春瘟。但是，唯独漏掉陈记药堂。”
“这是为何？”崔明礼皱眉，“这不是摆明了告诉他有问题吗？”
“就是要让他觉得自己有问题。”惊蛰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子寒意，“人这种东西，只有在觉得自己被遗忘、被排挤的时候，才会慌不择路。”
第二天，长安城的药铺都在忙着领太医院的皇粮，唯独陈记药堂门可罗雀。
晌午刚过，那掌柜的果然坐不住了。
他腆着脸跑到太医院门口，又是塞银子又是递名帖，好不容易混进偏厅，还没见到正主，就被一个看似路过的年轻小厮撞了个满怀。
“哎哟！长没长眼睛啊！”掌柜的骂骂咧咧地拍打着衣袖。
那小厮连声道歉，扶着他又是赔罪又是行礼，直到把人送出了门。
一刻钟后，那张从掌柜袖袋夹层里顺出来的草图，摆在了惊蛰面前。
那不是药方，是一张排班表。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时间点，对应着洛阳那三个被捕兄弟的“开口时辰”，旁边还标注了几个名字——全是刑部里平日不显山露水的书吏，此刻却成了私牢的审讯官。
“果然，刑部这只手，伸得比我想象的还要长。”惊蛰指尖点在那张图上，“他们不是在审案，是在等价码。这三个人是筹码，他们在等背后的人开价。”
“那咱们去救人？”阿月把刀插回鞘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救什么救？”惊蛰冷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既然他们想拿这几个人做文章，那我们就帮他把文章做大一点。”
当晚，几个面色仓皇的“逃难亲属”出现在了染坊周围的茶摊上。
“听说了吗？我那姐夫在里面捎话出来了，说是只要熬过今晚，上面就会放人。”一个汉子压低声音，却恰好能让隔壁桌那个一直竖着耳朵的便衣捕快听见，“说是手里有那个……那个什么大官的把柄，保命符呢！”
那捕快神色一变，扔下几文钱，匆匆离去。
不到半个时辰，染坊地窖的灯火便亮了起来。
刑部那个负责私审的主事显然急了，若是真有什么把柄泄露出去，这就不是邀功，而是催命符。
他连夜召集了几个心腹，决定提前用刑，一定要在天亮前把所谓的“名单”和“把柄”逼出来。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头顶的瓦片上，阿月像一只黑猫般趴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连通着下方通气孔的铜管，耳朵死死贴在管口。
地窖里的每一个字，每一次威胁，甚至连那主事慌乱中打翻茶盏的声音，都被听得一清二楚。
阿月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随身的小册子上记录着。
那不是单纯的文字，而是这帮人为了推卸责任、互相攀咬而吐露出的一个个名字，以及他们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链条。
天亮时分，一份加盖了“刑部密档”印戳的文书副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御史台大夫、大理寺卿以及东宫太子的案头。
那并非什么绝密情报，而是昨夜那场审讯的“实录”。
只不过，惊蛰让人在里面加了一点料——把那些模棱两可的“上面”，换成了几个具体的、且互相敌对的派系名字。
早朝之上，炸了锅。
几位平日里老死不相往来的言官难得统一了战线，唾沫星子横飞，弹劾刑部“私设公堂，构陷忠良，意图不轨”。
龙椅之上，武曌单手支颐，听着下面的吵闹声，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直到御史大夫呈上了那份所谓的“密档副本”。
她翻看得很慢，每一页翻过的声音，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刑部尚书的心口。
退朝后，紫宸殿的偏门悄然打开。
一个穿着旧官服、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走了进去。
他是原刑部侍郎，那个因为太过刚直、不懂变通而被排挤到闲散衙门去修史书的硬骨头。
半个时辰后，一道圣旨从中书省发出：重开刑部监察司，以前侍郎为主官，彻查“非法羁押案”，上斩贪官，下斩酷吏，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当晚，刑部衙门灯火通明，惨叫声与求饶声此起彼伏，只不过这一次，受审的不再是惊蛰的人，而是那些曾经手握刑具的官员。
惊蛰站在宫墙之上，夜风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们以为抓到了我的软肋。”她望着远处那片红光，声音很淡，“其实，那不过是我不想吃的鱼饵，随手扔给了他们。”
阿月蹲在一旁，手里摆弄着那张从染坊顺回来的审讯记录，啧啧称奇：“这帮当官的胆子真小，才几句话就把老底全兜了。不过……这案子闹这么大，咱们以后行事会不会更难？”
“水浑了才好摸鱼。”惊蛰转过身，看向皇宫深处那座最高的藏书楼，“刑部这一乱，户部的账目势必也要跟着被清查。那些平日里被封存的陈年旧档，这时候反倒没人顾得上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新的身份文牒，递给阿月。
那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职位是户部外围书库的低阶录事。
“去吧。”惊蛰拍了拍阿月的肩膀，“去帮我找找，那半枚私印的主人，到底藏在哪一年的赈灾粮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