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的公文传送房里,只有一种味道——陈腐的纸浆气混着永远烧不旺的炭火味。
阿月像一只壁虎,倒挂在房梁的阴影里,已经挂了三天。
她的膝盖有些发酸,手里那半个作为干粮的硬面饼也被攥出了湿印子。
底下那个负责文书交接的小吏刘安,正哼着那支没调的小曲儿,将一摞刚刚从兵部送来的急件,随手扔在了那个也是唯一一个靠近火炉的木箱上。
火炉里的炭火并不旺,但持续的高温足以让刚干透的墨迹在劣质的宣纸上产生微妙的变化。
只需要半个时辰,那些墨迹就会微微晕开。
不多,就一点点,刚好能让那一撇一捺变得模糊不清。
这就是兵部批文总是被户部以“字迹不清、格式存疑”为由退回重审的秘密。
不是路远,不是人忙,是这炉火太暖,烤化了边军的救命粮。
晚上,阿月把那个硬面饼扔给路边的野狗,跟着刘安钻进了西市的“长乐坊”。
刘安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吏,但这天是“文书日”,他出手阔绰得像个员外,把一锭五两的银子重重拍在“大”字上。
“这就是流程勒索。”
惊蛰坐在义庄那张破桌子前,听完阿月的汇报,手里正拿着一把小锉刀,慢条斯理地修整着指甲。
桌上放着一碗刚熬好的鱼汤,热气腾腾,掩盖了屋里原本的霉味。
“为了赚那一笔‘加急疏通费’,他们人为制造拥堵。”惊蛰吹了吹指甲上的粉末,眼神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只要交了钱,文书自然就不会放在炉边烤。这生意,一本万利。”
“我去把他手剁了?”阿月眼里闪过一丝杀气。
“剁了手,换个人来,炉火照样烤。”惊蛰端起鱼汤喝了一口,鲜味冲淡了嘴里的苦涩,“要拆墙,不能光砸砖。去找崔明礼,让他开个方子。”
第二天清晨,一份盖着太医院大印的诊断书送到了刘安家里。
崔明礼的字写得极好,尤其是那“严重风湿,恐有瘫痪之虞,宜静养半月”几个字,力透纸背。
刘安看着那一串生僻的药名和御医的印章,脸都吓白了,当天就递了假条。
顶替刘安的是个刚入职两天的愣头青。
这孩子不懂什么叫“火候”,也不懂什么叫“潜规则”。
他只知道那是“急件”,于是屁颠屁颠地把那批还没来得及上烤架的军报,混在一堆普通的请安折子里,一股脑送进了户部。
没有晕染,没有模糊,字迹清晰得像刚刻出来的碑文。
户部的主事习惯性地想找茬退回,可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连个墨点子都挑不出来。
按照大周律例,无故积压急件者,杖责二十。
主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只能黑着脸盖了章。
原本需要十天“疏通”才能走完的流程,这次只用了两天。
就在兵部的调拨令正式生效的同一刻,几名操着并州口音的行脚商——实则是“灰线”的眼线,开始在西市的粮行里唉声叹气。
“听说了吗?朝廷要往北边增兵了,说是要打大仗。这一打仗,朝廷又要征粮,咱们手里的陈米怕是又要跌价咯。”
流言像长了翅膀,半天时间就传遍了长安的权贵圈。
如果是平时,这种流言没人信。
但偏偏兵部的调令真的下来了,速度之快前所未有,这反常的效率在那些心中有鬼的人眼里,就成了“战事紧急”的确凿证据。
粮价应声而动,不过不是跌,是涨。
但对于那些囤积了大量霉烂陈粮、急等着套现填补亏空的官宦子弟来说,这是最后离场的机会。
当晚,西市最大的几家粮行后门被悄悄敲开。
兵部侍郎的独子亲自押着十几车陈粮,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疯狂抛售。
他太急了,急着把这些见不得光的烂账变成银票,根本没注意到接货的买家连价都没还。
这一抛,就像推倒了第一块骨牌。
第三天早朝,御史台的几位硬骨头御史,手里捧着还没干透的墨迹,跪在了大殿中央。
弹劾的折子上,不仅有兵部侍郎之子倒卖官粮的铁证,还有那条被“炉火”烤出来的利益链。
线索详实得仿佛有人趴在这些贪官的床底下记录的一样。
“兵部批文积压案”、“户部刁难勒索案”、“北境军粮霉变案”……
九颗脑袋,九顶乌纱。
武曌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手里捏着那份沉甸甸的卷宗,目光扫过底下跪成一片的朝臣。
她的声音没有怒意,只有一种让人骨髓发冷的凉。
“流程还是那个流程,规矩还是那个规矩。为何过去三年,这份公文要走十天,而昨日,只走了两天?”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没人敢回答,因为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用银子铺出来的路。
惊蛰站在殿角最不起眼的阴影里,双手拢在袖中。
她的袖袋夹层里,那张记录着“文书传递漏洞与修补建议”的残页,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这份东西她没交出去,因为只要人心还是贪的,漏洞补上了,总还会有人凿出新的洞。
她要做的,不是补洞,是让那些凿洞的人,自己掉进去。
这次风波过后,大理寺少卿——那个因为太过刚正而被冷落了三年的硬汉,终于重新挺直了腰杆。
惊蛰把所有的证据链都喂到了他嘴边,他也没客气,一口咬住,死不松口。
入夜,义庄。
阿月有些沮丧地坐在门槛上。
这次行动虽然大获全胜,但因为操作太急,有一名扮作商贾的“灰线”兄弟被顺天府的捕快识破了假身份,虽然没供出同伙,但也被革了那个用来掩护的差役职位,赶出了衙门。
“头儿,我是不是搞砸了?”阿月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匕首。
惊蛰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进阿月怀里。
“三十两。让他在原籍开个药铺,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回春堂’。”惊蛰转身看向正在整理药柜的崔明礼,“崔太医,明日去给那个铺子挂个牌,就说是太医院指定的民间采办点。”
崔明礼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摔碎了手里的瓷瓶。
他看着惊蛰,眼神复杂:“你这是要把被踢出来的人,重新钉回去?”
“每个人都有用,哪怕是废棋,也有占地方的用处。”惊蛰走到药柜前,手指划过那一排排贴着标签的抽屉,“以后每倒下一个,就在外面立一块招牌。这长安城若是容不下干净人,我们就自己建一座城。”
崔明礼沉默良久。
他第一次没有抱怨惊蛰的疯狂,而是默默地将那一叠记录着这次行动药方和人脉关系的纸张整理整齐,放进了一个特制的紫檀木匣子里。
他在匣子盖上,郑重其事地刻下了两个字:存底。
烛火跳动了一下,爆出一个灯花。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那是只有八百里加急才会有的动静。
但这马蹄声并没有往皇宫的方向去,而是戛然而止在了城南的某个偏僻角落。
惊蛰正准备吹灯的手猛地停在半空。
片刻后,一只灰色的信鸽跌跌撞撞地扑进了窗棂,腿上绑着的竹筒上,染着刺目的暗红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