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月的天寒地冻,到三月的乍暖还寒,再到五月渐渐有了暑气,天气一点点变化。
租界的报纸上,关于战事的消息逐渐被“谈判”、“协定”、“恢复正常秩序”等词汇取代。
但闸北的硝烟味似乎仍能隔着苏州河隐隐传来。
小河知道,历史书上那屈辱的《淞沪停战协定》虽已经签署,战火暂熄。
但日军赖在丁区日本坟山不走,暗地里的较量日后只会更加激烈,局势越来越乱。
她依旧每日理发,观察,记忆,等待。
掌柜没有再直接联系她,指令依旧通过瘸腿老伯以各种不起眼的方式传递。
有时是包着指令的烧饼,有时是塞在破鞋垫里的纸团,内容多是让她留意一些特定人员消息。
她已习惯在空间里阅读、记忆、然后让它们“彻底消失”。
家明几乎成了她的影子,他的观察越发细致入微,甚至能模仿不同口音的人说话的神态。
对于家明的成长,小河心里既欣慰又担忧,只能更加严厉地告诫他谨言慎行。
顾秀芳的缝纫手艺在安全点出了名,甚至偶尔能接到外面送来的零活,悲伤慢慢散去,日子归于平淡。
一个午后,小河正在给一个女子剪发,弄堂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压低了的惊呼声。
她抬起头,手中的剪刀顿住了。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了院子。
是周瑾!
她比离开时消瘦了许多,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
她的步伐还有些虚浮,需要旁人稍稍借力,但腰杆挺得笔直。
院子里有很多被她救回来的人,纷纷围了上去,低声问候着。
顾秀芳也放下针线,眼圈立刻就红了,快步上前握住了周瑾的手:“周小姐!您…您可算回来了!身子都大好了?”
周瑾微微一笑,拍了拍顾秀芳的手背。
目光却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小河身上。
那眼神中有询问,有关切,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小河的心跳骤然加快,既有重逢的欣喜,也有见她安好的宽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紧张。
“修女”闻讯赶来,将周瑾和陪同的男子引进了里间。
人群渐渐散开,但议论声久久未息。
小河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活计,但心思早已飞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后。
傍晚,小河正在收拾工具,周瑾独自一人慢慢踱到了她的“理发点”旁。
“这段时间还习惯吧?”周瑾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但语气轻松了许多。
“周姐。”小河放下工具,看着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你…怎么样了?”
“死不了。”周瑾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历经生死后的豁达,“阎王爷嫌我麻烦,又给打发回来了。”
她仔细打量着小河,眼神中流露出赞赏:“倒是你,看起来更沉稳了。‘掌柜’跟我说了,你做得很好。
小河微微脸红,低声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该做的,能做好,就是了不起。”周瑾靠在墙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语气渐渐严肃起来,“仗暂时不打了,但事情远没了结。日本人赖在闸北不走,接下来的斗争,会更复杂。”
“组织上考虑到我对这边的情况熟悉,而且租界需要增派人手,所以让我回来了。”她转过头,看着小河,“以后,你的部分工作,由我直接负责和传达。”
小河刚松了口气,就听道周瑾后面的话,心一下子又揪紧了。
“我需要做什么?”小河努力平静道。
周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衣服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方块,递给她。
“这是一份极其重要的名单,”周瑾的声音压得极低,神色凝重。
“上面记录了一些在此次战争中暴露或可能暴露的同志,以及需要紧急转移的地址。你看一遍,记牢,然后立刻彻底销毁。这份名单绝不能落在敌人手里,多存在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小河接过那小小的油纸包,感觉重逾千斤。
“明白。”她郑重地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去吧,现在就去处理。”周瑾的目光扫过院子,“我在这里等你。”
小河握紧油纸包,转身快步走向公共厕所——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临时私密空间。
反锁隔间门,她立刻进入空间。
明亮的光线下,她迅速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几张折叠得极小的薄纸,上面用钢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代号、简要特征和地址。
有些名字后面打了钩,有些画了圈,还有些打着问号。
她凝聚全部精神,飞速地记忆着每一个字符。
强大的记忆力在此刻发挥到极致。
那些陌生的名字和地址,印在她的脑海里。
确认毫无遗漏后,将纸条放入抽屉。
走出厕所,回到院子。
周瑾依旧靠在原地,看到她回来,投来询问的目光。
小河走到她身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记下了。”
周瑾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小河的手指:“好样的。”
这时,家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到周瑾,眼睛一亮,但还是克制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小声喊了句:“周姐姐。”
周瑾看到他,招了招手:“家明,长高了些。听说你现在是小河的好帮手?”
家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忍不住抬头问:“周姐姐,你以后还走吗?”
周瑾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沉重:“暂时不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她看了看小河,又看了看家明,忽然道:“小河,你这理发摊子,有没有想过重新支起来?不是在这里,是出去,找个地方,正儿八经开起来。”
小河一愣。
周瑾继续道:“总待在安全点不是长久之计。有个正经营生,既能更好伪装,也能接触三教九流,听得更多,看得更远。”
“掌柜那边也有这个意思,认为你应该有一个更稳定、更开放的掩护身份。”
这个提议对小河来说,就像久旱逢甘霖,让她心里一下子有了方向。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秀芳和家明的方向。
“顾婶可以帮你做缝补,家明也能打下手。组织上会提供一些启动资金和‘合适’的店面选择。”
周瑾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缓缓说道:“这不是命令,是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但记住,‘守渡’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守护,有时也需要主动摆渡。”
重新开店以“守渡”的身份。
小河的心潮起伏。
风险无疑巨大,但机遇同样存在。
她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周姐,我听组织的安排。”
周瑾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具体事宜,我会尽快安排。这几天,你先物色一下合适的工具,想想需要些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小河的心思活络起来。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打听租界里各处店铺的租金、人流情况。
周瑾则暗中物色了几个备选地点,都是位于各种势力交汇、人流复杂却又不太起眼的街巷。
家明得知有可能重新开店,眼睛都亮了,摩拳擦掌。
顾秀芳也很期待,对她来说,开店不仅是个营生,也是有了个实实在在的奔头。
归鸿虽倦,其羽未折。
新的征途,即将在一把小小的理发刀下,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