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学那块刻着“实事求是”校训的巨大石碑,
在傍晚的馀晖中,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庄严的金色。
林晚秋的身影,就象一滴墨落入了宣纸,
很快便融入了校园深处那片由青砖灰瓦和梧桐树影构成的背景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陆泽远却依然站在原地,象一尊望妻石,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固执地胶着在林晚秋背影消失的那个拐角,仿佛只要他站得足够久,那个纤细的身影就会重新出现一样。
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发生的一切。
从食堂里她石破天惊的言论,到客厅里她从容不迫的对答,再到父亲那前所未有的郑重邀请
陆泽远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林晚秋优秀的压力,
不过生性不服输的陆少爷,在最初那阵阵涌上心头的酸涩和挫败感过去之后,
胸膛里燃起的,却是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火焰。
配不上吗?
是啊,现在的自己,确实配不上。
她就象一颗蒙尘的明珠,被自己偶然拾起,轻轻擦拭了一下,便已绽放出让他目眩神迷的光芒。
而父亲,则用他那双阅人无数的锐利眼睛,一眼就看穿了这颗明珠内里蕴藏的、足以照亮一个时代的璀灿。
和她描绘的那个波澜壮阔的未来相比,
自己那些关于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想法,显得多么的幼稚和苍白。
陆泽远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这是父亲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走在校园里,总能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可此刻,他却觉得这双鞋踩在地上,是那么的不踏实。
许久,许久。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初冬寒意的空气,那股凉气从鼻腔一直窜进肺里,让他纷乱的思绪瞬间变得清明。
他缓缓地抬起头,再次望向那个空无一人的拐角,
嘴角,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坚定而执着的弧度。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儒雅和忧郁的眼睛里,此刻闪铄着一种名为“斗志”的光芒。
“我就喜欢优秀的。”
他对着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淅地说道。
“林晚秋,我一定要把你追到手。不是因为我的家庭,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而是要让你看到,我陆泽远,也能成为一个能与你并肩而立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生成,便象一颗种子,在他心里迅速地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那种感觉,比考上京都大学时还要来得强烈。
就在他转身,准备带着这股全新的心气儿回家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同志,劳驾,问一下……”
陆泽远循声回头,看到一个与周围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那是个和他比自己小几岁的小青年,个子很高,肩膀宽阔,
一看就是个常年干体力活的。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颜色深浅不一补丁的旧棉袄,
袖口和领口都磨得起了毛边。
一条同样破旧的深蓝色裤子,裤脚短了一截,露出了里面灰扑扑的棉鞋。
脸被风吹得又黑又红,粗糙得象是干裂的土地,一双眼睛却很亮,透着一股子质朴和精明。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用麻绳捆扎结实的蛇皮口袋,
口袋里塞满了压得扁扁的纸壳子和几个歪歪扭扭的汽水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汗水和废品的气息,飘了过来。
陆泽远微微蹙了下眉,但良好的家教让他很快掩饰了过去。
他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讨好的眼神,放缓了语气问道:“,同学,有事吗?”
“哎,同志,”那青年见他搭话,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身后那块巨大的校牌石碑,
“我……我想问问,这里头,是不是就是……京都大学?”
他的话,带着一股浓重的、陆泽远听不太懂的南方口音,语调有些生硬。
陆泽远点了点头,神色缓和了些:
“对,这里就是。兄弟,你找人?”
他看对方这副模样,猜测可能是哪个学生的乡下亲戚来投奔,或者是来学校里找活干的。
“是……是找个人。”
那个曾经在火车上得到林晚秋帮助过的周建军,一听他确认,眼睛更亮了,似乎也鼓起了几分勇气。
他往前凑了一小步,但又立刻停住,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怕熏着对方,保持着一个略显拘束的距离。
他憨憨地笑了笑,搓着手,问道:“那……那我想再问问,你们这大学里,有没有一个叫……叫‘林完求’的?”
“林……什么?”陆泽远没太听清。
那个“完”字和“求”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音调拐了好几个弯,听起来含糊不清。
“林……完……求!”周建军生怕他再听错,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因为用力,脸都涨红了。
看着陆泽远依旧紧锁的眉头,他似乎有些急了,连忙将背后的蛇皮口袋往地上“砰”的一声放下,然后急切地撸起了自己左臂那件破棉袄的袖子,棉袄里面,是一件更旧的粗布衬衫。
他将衬衫的袖子也用力向上拉,一直拉到了小臂上。
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陆泽远看到,
在那条结实的小臂上,赫然刻着三个歪歪扭扭还带着血渍尚未完全结痂的字——
林完求。
字迹很丑,象是小孩子的手笔,但一笔一划,都刺得很深。
“就是这三个字!”周建军指着自己的骼膊,满怀期待地看着陆泽远。
陆泽远盯着那三个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林完求?
他仔细地想了想,将自己班上、系里,乃至开学以来在各种场合听闻过的所有新生的名字,都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
没有。
他可以肯定,至少在他所知的范围内,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他抬起头,看着青年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有些不忍,但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抱歉啊,兄弟。我们学校还挺大的,人也多,但我……目前还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同学。”
“哦……”
听到这个答案,周建军眼神里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骼膊,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默默地、有些吃力地将那沉重的蛇皮口袋重新甩到背上,口袋压得他的腰都弯了下去。
但他还是抬起头,对着陆泽远,非常礼貌地说道:“那……那谢谢你了,同志。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他便转过身,背着那个与他瘦削身形极不相称的巨大口袋,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远处灯火阑珊的街道走去。
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每走一步,口袋里的废品都会发出一阵阵轻微而刺耳的摩擦声。
陆泽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那三个字背后,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但他能感受到,那个名字,对那个捡废品的青年来说,一定非常非常重要。
他摇了摇头,将这无关紧要的插曲甩出脑海,转身,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两个年轻人,一个走向充满希望和光明的未来,一个背负着沉重的生活和缈茫的寻觅,
在京都大学的门口,就这样短暂地交错,然后,奔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谁也没有想到,日后这两个毫无交集的人,会因为林晚秋而再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