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客厅里流逝得格外缓慢。
徐静芳坐立不安,一会儿起身去把已经凉了的茶水倒掉,换上新的热水;
一会儿又走到阳台,装作整理花草的样子,实则竖着耳朵听里屋的动静。
书房的门关得很严实,隔音效果出奇的好,她什么也听不见,这让她心里更是象有猫爪子在挠一样,痒得难受。
她这辈子,跟丈夫陆建国过了几十年,自认为对他了如指掌。可今天,她是真的看不懂了。他竟然会把一个初次见面的、二十岁不到的女学生请进那个连她都很少进去的书房,而且一待就是这么久。
这一个多小时里,她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这个林同学,到底跟老陆说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难道那个“包产到户”的想法,真有那么大的魔力?
陆泽远比他母亲更煎熬。
他象一根木桩子似的戳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深棕色木门,连姿势都没怎么换过
他的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
震惊、好奇、与有荣焉,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溜溜的嫉妒。
他为林晚秋感到骄傲,那个被他无意中“发掘”出来的女孩,竟然能得到父亲如此高级别的重视。
可同时,他又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父亲看林晚秋的眼神,是他从未在父亲眼中看到过的,那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欣赏和郑重。
他感觉,林晚秋和父亲在书房里谈论的世界,是他完全无法企及的,他被远远地甩在了门外。
“吱呀——”
就在母子俩心思各异的等待中,那扇门终于开了。
先走出来的是陆建国。
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舒畅笑容。
那是一种解决了某个重大难题,或是发现了一块绝世朴玉后,才会有的那种酣畅淋漓的笑意。
眉宇间,不见了之前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壑然开朗的神采。看向跟在身后走出来的林晚秋,那眼神里满是毫不遮掩的欣赏、赞叹,甚至还有一丝……敬重。
是的,敬重。
一个身居高位的长者,对一个籍籍无名的晚辈的敬重。
这种眼神,象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进了陆泽远的心里。
他看着父亲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欣赏,心里头一次泛起了一股酸涩的滋味。
他觉得,父亲这辈子所有的欣赏,加起来似乎都没有此刻给林晚秋的多。
林晚秋的神色则平静许多,只是脸颊因为长时间的高度专注和精神亢奋,微微泛着红晕。
在书房里,她几乎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试点到推广,从摸着石头过河到最终形成国策的整个过程,以及期间可能遇到的阻力和解决方案,都毫无保留地阐述了一遍。
她知道,这些信息对于眼前的陆建国来说,价值连城。
现在,该说的都说了,她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她走到客厅中央,对着陆建国和徐静芳,微微鞠了一躬,语气诚恳地说道:
“叔叔,阿姨,今天打扰你们太久了,我……我就先告辞了。”
“哎,这怎么行!”陆建国还没开口,徐静芳就连忙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林晚秋的手,热情得不容拒绝,
“这都快到饭点儿了,说什么也得在家里吃了饭再走!我这就去做饭,快得很!”
陆建国也笑着附和道:“是啊,林同学,今天你可是给叔叔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啊!这顿饭,无论如何都要赏光。就当是,叔叔谢谢你。”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话也说得极有水平,让人无法拒绝。
听到丈夫的话,徐静芳更是来劲了,拉着林晚秋的手就不放:“听见没,你叔叔都发话了!走,什么都别说了,今天阿姨给你做拿手的红烧肉!”
面对这样盛情地挽留,林晚秋却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态度温和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真的非常感谢叔叔阿姨的好意。只是我刚入学,还有很多东西要整理,而且今天出来太久,室友会担心的。下次,下次我一定来叼扰。”
她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感谢,又说明了理由,让人找不到再强留的借口。
陆建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勉强。
他点了点头,对儿子说:“泽远,那你替我好好送送林同学,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爸。”陆泽远连忙应下。
从陆家出来,走在洒满金色馀晖的大院里,陆泽远几次想开口问问书房里的谈话内容,
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觉得,那似乎是一个自己不该触碰的话题。
直到将林晚秋送到校门口,他才鼓起勇气说:“晚秋,我爸他……今天是不是问了你很多问题?”
“恩,是聊了一些关于农村政策的想法。”林晚秋答得云淡风轻。
“那你……”陆泽远欲言又止。
林晚秋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放心吧,你父亲是个很有智慧的长者,和他聊天,我也学到了很多。”
说完,她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校园,背影纤细而挺拔。
陆泽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心里五味杂陈。
……
陆家客厅里。
陆泽远一走,徐静芳就再也憋不住了,她凑到丈夫身边,一边收拾着茶杯,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哎,老陆,你跟那姑娘在书房里,嘀嘀咕咕说了一个多钟头,到底说啥了?我看你出来那高兴劲儿,跟捡了元宝似的。”
陆建国重新坐回沙发上,端起那杯已经有些温了的茶,喝了一口,眼睛却望着林晚秋离开的方向,目光悠远。
他没有直接回答妻子的问题,而是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
“静芳啊,我现在是真的信了。毛主席说得对,‘妇女能顶半边天’啊!这句话,今天我才算真正体会到它的分量。”
“哟,”徐静芳被丈夫这没头没脑的感慨弄得一乐,她停下手里的活计,在他身边坐下,用骼膊肘轻轻碰了碰他,打趣道,
“瞧你这欣赏的劲儿,眼珠子都快掉人家姑娘身上了。既然这么喜欢,干脆呀,让她做咱们陆家的儿媳妇,不就得了?”
说这话时,她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这林晚秋,长相、气质、谈吐,样样都好,虽然是从农村来的,但看这见识和胆魄,可比许多城里娇生惯养的姑娘强多了。
最关键的是,看丈夫这态度,是打心眼儿里满意。她自然乐见其成。
“再说了,”她又补充道,“咱们家泽远,对人家姑娘,那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我也挺喜欢这孩子的,看着就让人觉得踏实、舒服。我可不在乎她是不是农村来的,只要人好,比什么都强。”
谁知,听了她这番话,陆建国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自嘲。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里带着一种“你太天真了”的意味。
“静芳啊静芳,你还没看明白吗?”他摇了摇头,放下茶杯,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还在乎人家是不是农村来的?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白了,不是咱们挑人家,是人家……根本就看不上咱们家泽远!”
“什么?”徐静芳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老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家泽远哪里不好了?大学生,长得一表人才,家庭条件也不差,怎么就配不上她了?”
陆建国看着妻子那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神情变得严肃而认真。
“你儿子那点三脚猫的水平,在学校里跟同学比比还行。可跟林同学比……他差得太远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仿佛在说一个巨大的秘密:
“静芳,你知道吗?就在刚才那一个小时里,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女同学,为我清淅地勾勒出了一幅未来十年,我们国家农村改革的完整路线图!
从试点到推广,从分地到包干,从解决温饱到发展乡镇企业……每一步的利弊得失,可能遇到的阻碍,以及应对的策略,她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比我手下那些写报告的笔杆子,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倍!”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震撼。
“她的眼光,她的格局,她的见识,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娃,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能有的。泽远在她面前,就象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你觉得,一只翱翔九天的凤凰,会看上一只在院子里扑腾的麻雀吗?”
“你儿子,配不上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