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学说都有它适应的时代,但并不是所有学说,都会在它适合的时代出现?
朱标骤听得这句话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
但是仔细一品,他脸上的震惊之色,却愈发浓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这句话完美的解答了,他刚刚遇到的两难问题。
为什么孔子在春秋时期不受重用,因为儒家的学说,并不适合当时的环境。
那以后的历朝,又为何都尊奉孔子,自然是因为环境变了。
但这还没完。
以朱标的聪明,他几乎是片刻之间,就意识到了这句话接着往下,能得出的下一个结论。
既然有些学说,可能在不适应它的环境下出现,那是否也意味着,有些学说,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得不再适应?
想到这里,朱标看向江衡的目光当中,不由多了几分审视。
这位江小哥,不会是在暗示他什么吧……
莫明其妙的被朱标这么看着,江衡也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看对方的样子,应该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于是,江衡便继续道。
“所以说,不是所有正确的学说,都会在正确的时代出现的,金子在发光之前,往往总会被埋没。”
“这是其一,至于这其二嘛……”
江衡的语气顿了顿,目光看向对面的朱标,神色有些古怪。
“其二,我就要举一个当代的例子了。”
当代?
朱标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江衡所谓当代的意思。
一时之间,他心里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这位江小哥言辞大胆,但他这也不免太不敬畏皇家威严了吧。
当然,朱标也没说什么。
作为一个储君,他所接受的教育当中,有很重要的一项就是要知人善任。
对于他来说,江衡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才,自然,他也会给出独一无二的待遇。
何况,至少到目前为止,江衡的做法看似莽撞,但其实都很谨慎,虽然对皇家有所冒犯,但这些冒犯,都是在私下的场合当中,也还算是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果不其然,下一刻,江衡便道。
“单以儒学而论,孔孟才是正道……”
他这话一出口,朱标不出意外的就皱起了眉,下意识的就想要反驳。
但江衡却仿佛预料到了他想要说什么一样,抢先一步道。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殿下之前信奉的历代皇帝说的,历朝历代,都奉孔孟为正统。”
“尤其是一代明君唐太宗,更是曾经直言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复舟。”
“这没错吧?”
朱标张了张口,有些哑然无言。
话说到这,他其实已经大概能够猜到江衡要说什么的。
但正因如此,朱标才越发觉得,这江小哥儿的胆子是真的大。
下一刻,江衡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静的没有波澜。
“但是据我所知,当今陛下对于孟子,可是极为反对的,史书上曾记载了两件事,一件是陛下在读孟子的着作时,曾大怒说‘倘此老在今日,岂可免我一刀’。”
“后来,陛下还下令要将孟子移出孔庙,虽然实施之后不过一年,就被迫收回了旨意,但陛下还是坚持,将孟子的学说加以删改,才肯让学子们继续就学。”
“那么太子殿下,您可否告诉我,到底孔孟是正道,还是朱熹才是正道?”
这一句话,顿时让朱标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丝汗水。
无他,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尖锐了。
而且,和刚刚那个问题一样,无论他怎么答,其实都是两难。
如果他说朱熹才是正道,那么就等于否认了孔孟,还有历代尊奉孔孟的皇帝的。
但是,如果他要认孔孟为正道的话,那么,又如何解释,如今大明朝的科举,要考的却是朱熹的经义呢?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学术问题,而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
的确,朱标平时在许多事情上,会和朱元璋有所争执。
但是,什么事情能争,什么事情不能争,他心里还是多少有点谱的。
因此,沉吟片刻之后,朱标只得道。
“江兄说笑了,儒家一门传承久远,朱熹亦是承自孔圣人之学,后精研义理方成一代大儒,何必有分?”
这就是明摆着睁着眼说瞎话了。
或许别的人不清楚,但是,象是朱标这种从小就被各路大儒教悔,同时,又时常跟在朱元璋这样一个不敬儒教的皇帝身边长大的太子。
他不可能不知道,从孔子时代到现在,儒家的思想,早就在这一代又一代的所谓‘大儒’口中,不知道迭代了多少次了。
就即便是拿最初的儒学来讲,本身也是要分诸多学派的。
硬要说它们都出自一门,没必要分清楚,这不是瞎说是什么?
江衡自然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倒是也没有心思戳穿,只是摇了摇头,道。
“所以,其实谁是正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更有用,譬如战国兼并,诸国混战,唯有法家能兼并四方,一统六合,故秦胜之。”
“而秦兴于法家,亦亡于苛政,汉立之后,便先用黄老,后用董仲舒,此后历朝历代,各种学说层出不穷,但归根到底,不过一句话。”
“哪种学说有用,帝王便用哪种,而非是那种学说是对的,帝王便用哪种!”
话音落下,即便是朱标这一点的身份,也忍不住霍然而起,死死的盯着对面的江衡,脸色变得难看无比。
不过,江衡却依旧淡定,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他刚才只是在谈论天气如何一般。
终于,片刻之后,朱标有些垂头丧气的坐了下来,两手摊在扶手上,身子也靠在椅背上,整个人象是脱力了一般瘫在椅子上。
良久,他揉了揉眉心,道。
“江兄,你这番话,若是在父皇面前说,怕是要性命难保。”
这绝非是玩笑。
因为不管此前江衡说的话再冒犯,可终究还只是停留在表层,即便是那关于王朝周期律的说法,也最多只不过引人思考。
但是,他刚刚的最后一句话,却结结实实的点出了每个帝王,包括如今在位的老朱,心里最真实,也最不可被言说的真相。
这不是一个臣子该知道的,更不是一个臣子该说出来的……
哪怕是朱标,也未必敢将这句话宣之于口。
毕竟,真正的聪明人,是要懂得装糊涂的。
然而,面对着朱标的这般反应,江衡却并没有表现的惊慌失措,反而摊了摊手,一脸无辜道。
“陛下这不是不在这吗?”
朱标听到这轻松的语气,缓缓撑起身子,目光中多了几分异色。
“你就不怕,我把这话禀告给父皇?”
江衡依旧沉静,他抬头直视着朱标的眼睛:“殿下会吗?”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很快,朱标的脸上闪过一丝矛盾之色。
或许也正因为这一丝矛盾,最终,到底是朱标最先偏了偏头,重新靠在椅子上,道。
“江兄还是说说,我最初进来的时候,你说的突破那所谓周期律的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