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江衡顿时又被对面的帝后二人齐齐瞥了一眼。
他先是一愣，然后表情有些尴尬。
前世研究做的多了，所以有些时候，他下意识的会使用一些史料中的称呼。
像懿文太子，洪武皇帝之类的叫法，后世叫没什么问题，但眼下这个情景，就未免有些不合适了。
所幸的是，老朱这次倒是没有再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暴怒，反而似乎是有些习惯了江衡的冒犯。
“那你说，这储君之位，到底难在哪了？”
老朱眼神微眯，语气罕见的没什么波动。
不过，江衡却并不慌张，而是道：“难在有君职而无君权，难在既是君又非君。”
小院中有些安静，老朱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异色闪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似乎有了什么新的认识。
“何解？”
江衡道：“对于百姓群臣来说，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所以能够，也必须具备处理天下大事，承担社稷君职的责任，这也是陛下一直以来，对太子殿下的要求。”
“因为有这样的要求，所以太子必须在各种政务上发表自己的看法，也必须实实在在的参与到具体的事务当中，就象这次祈雨一样，在陛下不在的时候，权代君权，这是责任，是太子必须要经历的磨炼。”
朱元璋点头，语气简短：“不错。”
江衡继续：“所以问题就在这，陛下想要的是一个未来的皇帝，身为皇帝必然是一个决策者，而不是一个建议者，太子也是一样的，这是身为储君必备的素质。”
“但同时，他只是储君，并非皇帝，所以他不能是一个决策者，因为朝廷真正的决策者，只能是陛下自己。”
这番话换了别的皇帝，或许需要理解一番。
但是对于朱元璋这样本就独断的皇帝而言，却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真意。
也正因如此，他的眼神中头一次出现了认真的思考……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太子，尤其是优秀的太子，所需要应对的局面是十分矛盾的。”
“身为储君的教育，是把他当做未来的君王，但当他实际做出决策的时候，却往往会发现，自己必须要遵从臣子的本分，只能提出建议。”
江衡的语气有些惆怅，道。
“因此历朝历代，储君的未来基本就这么几个方向。”
“什么方向？”这句话是马皇后问的，语气当中明显带着几分忧虑。
江衡道：“先说不够优秀的，这类太子的好处是不会和皇帝发生冲突。”
“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顺利继位，但代价是臣子当的太久，就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皇帝，只能将事事交给大臣来决定，自己做个泥塑菩萨。”
“但若运气不好的话……”
朱元璋的脸色一沉，显然已经知晓了后面要说的话，冷哼道。
“身为储君，性格绵软无力，如何能够压服狼子野心之辈？”
江衡点头，道：“陛下说得对，所以这类太子，运气不好的话，就是被其他皇子夺权杀死，无缘帝位，当然，懿文……咳咳，太子殿下的才华手腕，显然不属于这种。”
这话倒是不假，历史上的朱标虽然性格仁厚，但也并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否则的话，也不至于他在世的时候，一众兄弟都服服帖帖的。
“所以江小哥是觉得，标儿应当属于优秀的太子那一类？”马皇后问道。
江衡答道：“是，但娘娘应该明白，身为太子，越是优秀，处境反而越发艰难。”
说着话，他瞥了一样旁边的老朱，继续道：“就象我方才所说的那样，若是太子足够优秀，能够胜任为一个英明的决策者，但偏偏皇帝又活的足够久的话，那么这其中的矛盾迟早会爆发。”
“要么就是太子最后实在忍不下去，如……咳咳，反正陛下和娘娘明白就行。”
尽管此处没有旁人，但是，他话说到这，还是立刻收到了老朱一个眼刀，以致于不得不立刻改口。
“如果太子又仁孝，又有能力，那么就会象太子殿下一样，他会在各种事务上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身为决策者的素质，会让他足够自信自己是对的。”
“但这必然会和真正的决策者，也就是陛下您发生冲突，与此同时，太子殿下仁孝的性格，道德上又不允许他忤逆君父。”
“所以，他会在理智和情感之间不断挣扎撕扯，最终，能力和道德，会一起织成一张大网，将他的心力慢慢抽干，直到如同风中孤叶，只需要一场小病，就能将他……”
“好了！”
后面的话，老朱显然并不想听。
他站起身来，脸色变得有些烦躁，转头看了江衡一眼，他冷哼一声，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待查明，小子，要是过两日不能验证你的预言，你看朕不论你一个欺君之罪！”
说罢，他似是失去了和江衡说话的兴趣，转身拂袖而去。
见状，马皇后歉意的看了江衡一眼，道：“江小哥放心，就凭你方才关于储君之难的这番话，便是对本宫和标儿有恩，你先在此歇息几日，不管之后预言是否应验，本宫都必定保你无恙。”
说罢，她站直身子，竟微微欠身，真的对江衡行了个礼，之后方匆匆而去。
眼瞧着这帝后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此处，江衡这才松了口气，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再看手心当中，早已经是浸满了汗水。
他刚刚说朱标过吊桥的那番言论，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院中的这番对话，若是放在现代学术讨论当中，自然是没有半点所谓。
但同样的一番话，面对的是素来以严苛杀伐着称的朱皇帝，便宛如是在万丈深渊中过吊桥。
虽然看着游刃有馀，可面对一个封建时代的帝王，一个真正动动手指就能要了自己性命的人，江衡怎么可能真的从从容容。
他既要小心着，言辞中不能真的触怒了老朱，又得展示出自己的价值，还得注意不能让老朱觉得他过分聪明，以致于觉得他有威胁。
这里面耗费的心力，可着实不算是轻松。
不过好在，看老朱和马皇后刚刚的表现，自己应该算是过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