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夜,没有一丝凉风。
大明的这对开国帝后,并肩走在闷热的青石板路。
“妹子,你对这个小子怎么看?”
忽而,朱元璋停了下来,负手站在山川坛前,看着空中姣洁的明月,沉声问道。
此时的他,没有半点此前在小院中的暴躁,而更象是心思深沉的帝王。
马皇后站在他的身后,也停住了脚步。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许久方道:“这是个极聪明的孩子。”
闻言,朱元璋目光凛了凛,似是有些不悦:“的确是个聪明人,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从他敲登闻鼓,谎称自己是皇亲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
马皇后颔首道:“不错,他这样的身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旦暴露出来,就算是为了社稷稳定,陛下也必要将其诛杀,所以他唯一能走的路,就是投靠陛下。”
“但区区一个乞儿,想要见到陛下何其难也,甚至于就连敲登闻鼓,也未必能够成功,所以,冒充皇亲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
理论上来说,登闻鼓被敲响,诉状是可以直达天听的。
但实际的操作当中,除非是谋逆这样的大案,朱元璋会亲自干预之外如,其他普通的冤案,一般会由登闻鼓院先接状,然后交付有司审理,皇帝顶多在最后关心一下结果而已。
可不管是什么样的案子,有司的干预总是躲不过的。
所以,直接谎称自己是皇亲虽然是个险招,但好处却是可以越过有司的审理。
毕竟,没有什么冤情,自然轮不到有司干预。
至于说是不是冒认皇亲,实情只有马皇后这个当事人知晓,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是真的,底下人也不敢瞒报。
而只要能够见到马皇后,江衡的目标就算是达成了。
不过……朱元璋转头,瞥了一眼平静如水的马皇后,不由摇了摇头。
“看来妹子对这小子的印象不错,都开始替他开脱了。”
这话当中隐隐透出的责难之意,若是和普通的大臣说,怕是对方早都忍不住下跪求饶了。
但是马皇后毕竟并非常人,她并没有否认自己就是在说好话,而是道。
“臣妾只是觉得,这孩子聪明又有见识,就算不谈他的话是真是假,可单凭这份胆魄和才学,也是个可用之人,等到标儿日后能够登基,他大有希望能成为辅国良臣。”
提起朱标,朱元璋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沉重。
他沉默片刻,语气罕见的带着一丝迷罔:“妹子,你说那小子说的是不是真的,标儿……真的是被咱逼死的吗?”
这话有些不好回答,哪怕是以马皇后这样的身份。
静默了一瞬,马皇后道:“臣妾知道,陛下也是看重标儿,希望他能早日担起大明的江山社稷,成为一代明君,但那孩子说的,也不无道理,而且标儿的性子……”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语气当中,也难免有些惆怅。
朱元璋见状,也摇了摇头:“朕就是知道,标儿的性子仁柔,所以才想要多磨练磨练他,却不曾想适得其反。”
“那小子说的没错,以标儿的性格,政见上若是和朕相悖,的确容易心里矛盾,自己消耗心力,这一点,之前是朕疏忽了。”
“可是,陛下终归是皇帝,得把江山社稷摆在前头……”
和在小院当中的情形不同,此时老朱和马皇后的角色仿佛互换了一样。
反倒是老朱开始承认错误,而马皇后更觉得老朱的做法不无道理了。
马皇后接着道:“标儿是太子,有些事必须是他承担的,陛下就算爱护他,也不可能因为他,就在朝政上妥协,这么看来,那孩子说的不错,历来储君之位,总归是最难坐的。”
听了这话,老朱的脸色忽然就变得有些不好看。
他转头看了一眼刚才走出来的小院,道:“这小子还真是敢说,照他的说法,朕就是命太长了,就应该在太子长成的时候立马去死,这样就没什么矛盾了。”
面对这种旁人听了就要发颤的话,马皇后却有些无奈的一笑。
她是最了解朱元璋的,所以心里知道,若是他真的在意这一点的话,也就不会这么说了。
眼下这话最多的,其实还是对江衡言辞之间太过大胆,没有普通臣子的躬敬而感到有些恼火。
“陛下此前延请宋濂等人的时候,都知道对于贤才要以礼相待,怎么现在倒开始耍脾气了?”
“何况,若是这孩子当真如他所说,是从几百年后而来,对现在的礼仪规矩不适应,也是正常的。”
“陛下万乘之尊,何必同一个孩子计较?”
朱元璋叹了口气,神色罕见的变得有些复杂:“妹子,其实朕心里有些矛盾,朕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因为那意味着朕能知道更多以后的事,也能知道大明未来会走向何处,但朕也希望他是个骗子,因为那样,标儿就不会……”
在外人的面前,老朱永远都是那个精力旺盛,杀伐果断的铁血帝王。
但他毕竟也是个人,也只有在和自己同甘共苦,一路走来的马皇后面前,他才会展露出自己真正的情绪。
见状,马皇后缓缓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道。
“陛下,哪怕他说的是真的,可从他说出未来的那一刻起,一切就不会照着老路再走了。”
“那孩子不也说了,他也不知道未来能不能改变,陛下起自布衣,征战多年而得天下,难道会相信,一切都是命定之事吗?”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说完之后,周围忽然有一阵微风吹过,轻轻的掀动了两人的衣角。
朱元璋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点头道:“你说得对,是咱想岔了,咱能从一介布衣打下这大明江山,难道还怕培养不好自己的儿子,守不住这江山吗?”
说着,他似乎尽吐方才的压抑之气,大笑了两声,朝着前方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来,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这小子今天说话藏着掖着的。”
“按他所说,标儿巡视陕西之后病逝,那接下来承继皇位的又会是谁?”
马皇后先是一愣,很快就品出了朱元璋话中隐含的意思,不由心头漏跳了一拍。
“重八,你的意思是?”
朱元璋眼神冷冽:“那小子自己说,他知道的事,都是史书中记载的,但很多事情,并不会记在史书上。”
“就算标儿多年积劳,心力交瘁,可一场小病就要了他的命,也未免太古怪了,标儿去了,那最后得利的……”
马皇后下意识的攥紧了衣角,摇头道:“这件事不能乱猜,以后还是找机会,再问问这孩子,看他还知不知道其他的吧。”
朱元璋闻言,眼神当中莫名闪过一丝杀意:“若真的是意外也便罢了,要是让朕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的话,朕无论如何,也要给标儿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