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得太松,皇上那边过不去;定得太严,满朝文武怕是要反弹,尤其是那些任期内有亏空、有过失的官员,必然拼死反抗,咱们内阁首当其冲要被架在火上烤。”
他顿了顿,看向三人:“诸位皆是老成持重之人,说说各自的想法,这制度既要‘过得去’,又不能‘捆太死’,该如何拿捏分寸?”
吏部左侍郎张捷最先开口,他身为吏部左侍郎,最清楚官员们的顾虑:
“元辅大人所言极是。如今满朝官员,不少任期内都有些首尾不清的帐目,或是人事安排上的遐疵。”
“若是审计制度卡得太死,比如要求逐笔核对帐目、事事留痕,怕是没人能过关,到时候必然群起而攻之,说咱们内阁故意叼难。”
“依我之见,不如先定个大致框架,只要求离任官员提交‘任内主要事项总结’和‘内核帐册摘要’,至于细节核查,交由六部对口衙门自行办理,内阁只做汇总备案即可。”
张捷还有个潜台词没有说出来,这样做的目的,是既给了皇上交代,又给官员们留了馀地。
内阁诰敕房办事官李若琳摇了摇头,反驳道:
“张大人此言差矣。若是只交‘摘要’和‘总结’,那这制度与此前的‘离任交接’有何区别?皇上要的是‘审计’,不是走过场。”
“若是力度太轻,清流那边必然会弹劾咱们‘敷衍塞责’,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咱们一样难辞其咎。”
“下官以为,至少要明确审计的内核事项:比如赋税征收、钱粮拨付、工程营造、人事任免这四项,必须提交完整帐册和凭证,其他事项可简化,但不能没有核查环节。”
礼部左侍郎周道登见两人争执,居中调和道:
“两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张大人顾虑的是反弹,李大人顾虑的是圣意,二者皆不可偏废。”
“依我之见,不如采取‘先松后紧’之策:第一版制度只明确‘提交任内总结、内核帐册、未完成事项清单’三项硬性要求,核查权暂时归六部,内阁不直接介入具体核查,这样能避免直接与百官对立。”
“可以先征求各部意见,如有不妥,可酌情修订,慢慢增加核查细节、收紧标准——如此一来,既不会引发剧烈反弹,又能循序渐进地落实皇上的意图,咱们也能顺势脱身。”
三人各抒己见,张捷怕得罪阉党同僚,主张宽松。
李若琳怕触怒皇帝,主张适度严格。
周道登则求稳,主张渐进式推进。
黄立极听着三人的争论,心中渐渐有了主意:“周大人所言甚是,‘先松后紧’乃是稳妥之策。”
“就按这个思路来,第一版制度只做原则性规定,不设过于苛刻的条款,由都察院牵头负责,协同吏部、六科给事中共同实施。”
“这样既给了皇上台阶,又不至于把百官逼到绝路,咱们也能少担些风险。”
他看向李若琳:“若琳,此事便交由你牵头,明日午时前务必拿出草案初稿,行文要委婉,既要体现制度的严肃性,又不能有咄咄逼人之态。届时再议。”
“下官领命。”李若琳躬身应下。
张捷和周道登也起身行礼,见大事已定,便各自告辞离去。
送走三人,值房内只剩黄立极一人。
他拿起另一份空白奏纸,目光落在“魏忠贤荣退恩赏”几个字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事儿比离任审计制度更难办。
审计制度还能交给下属草拟,荣退恩赏的赏格和措辞,却必须他亲自操刀——
赏得太厚,清流会弹劾他“阿附权阉”。
赏得太薄,魏忠贤虽失势,但东厂和锦衣卫的残馀势力仍在,万一狗急跳墙,必然会把他拖下水。
更重要的是,他摸不准皇帝的真实心思,是真的想让魏忠贤平安落地,还是想借“恩赏”试探各方反应,后续再行清算?
黄立极起身走到书架前,翻出天启年间的旧档,看着上面魏忠贤的履历:
“伺奉先帝多年,提督东厂,稳定内廷,虽有专权之嫌,然亦有辅政之功……”
他反复斟酌,最终下定决心——以“稳”为主,功过皆提,赏格适中,不偏不倚。
功,便写“伺奉两朝,恪尽职守,提督东厂期间,侦缉奸邪,稳定内廷,辅佐先帝处理朝政,颇有辛劳”。
过,便隐晦提及“任内行事偶有争议,然皆出于辅政之心”。
赏格,则定为“致仕还乡,赏良田两千亩、白银两万两、上等绸缎百匹,赐‘荣休伯’虚衔,不掌实权,食俸禄终身”。
既给了魏忠贤足够的颜面和物质补偿,又剥夺了他的实权,不至于让清流过度反对,也给皇帝留下了后续操作的空间。
黄立极拿起笔,蘸了醮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知道,这短短几行字,牵动着朝野格局,也关乎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地写下票拟底稿,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力求有事实依据,无懈可击。
而最终定稿,还需等魏忠贤提交《离任交代册》后,再行调整。
烛火摇曳,映照着黄立极疲惫的身影。
窗外的雪花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风雨飘摇的大明,彻底笼罩在一片寒意之中。
而黄立极,只能在这夹缝中小心翼翼地周旋,只求能在乱局中保住自己的首辅之位,平安落地。
他甚至没有心思,去抱怨一下妄图取而代之的施凤来。
与黄立极的煎熬不同,次辅施凤来此刻心无旁骛,甚至将协助首辅票拟魏忠贤恩赏的约定都已抛诸脑后。
他全部的精力,都聚焦于新领的两大任务:
票拟郭允厚“荣退恩赏”与代署户部,三日内解决边军冬衣。
前者难度不大,只需根据郭允厚的《离任交代册》,如实票拟即可,而后者则是他政治生命的豪赌。
下朝后,施凤来匆匆用了膳,便直奔户部衙门。
户部左侍郎李成名早已战战兢兢地等侯,将一叠帐册捧到他面前。
“次辅大人,非是下官推诿,郭尚书……郭允厚在朝会上所言,句句属实啊!”
李成名苦着脸,指着帐目:“太仓库能动的银子,不足十万两。各地税银迟迟解送不到,九边催饷的文书都快堆成山了!这冬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施凤来翻看着那触目惊心的帐目,心头越来越沉。
他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在朝会上立下的军令状竟是有些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