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才是举,不拘资格,不限出身!”这句话象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们心中积郁多年的块垒。
他们有的等到头发都发白了,才终于等来这千年等一回的狂欢!
各地会馆夜夜灯火通明,人人都在分析局势,钻营门路。
他们成群结队地前往李国普的督办衙署,甚至李国普的府上,递送自己的履历和精心撰写的政论文章,希望能够得到李阁老的赏识。
李国普对此早有预料,命人把它们死死挡在门外,不接受任何的拜访,也不接收任何争论文章,之言耐心等待即可。
这些人没有办法,自发地成为皇帝新政的“鼓吹手”,在茶楼酒肆猛烈评击现任阉党官员的无能,营造出“非大换血不可”的强烈舆论氛围。
国子监彝伦堂外的庭院里,雪花落得正紧,却挡不住监生们的喧嚣。
邸报刚一传开,便分裂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吵作一团。
东侧廊下,浙江海盐籍的贡生钱嘉征攥着邸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他身旁的山阴监生胡焕猷更是怒不可遏,猛地将邸报拍在廊柱上,声音震得雪花簌簌掉落: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魏忠贤阉贼祸国殃民,构陷忠良,建生祠污辱孔孟,罪该万死!朝廷不将其凌迟处死,竟还要议什么‘荣退恩赏’?这是要让天下人笑我大明无是非、无纲纪吗?”
钱嘉征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焕猷兄所言极是!此贼不除,国无宁日!”
“先前我便听闻杨御史弹劾崔呈秀,朝会上更是逼他写离任交代册,如今正是乘胜追击之时!我意再上一疏,历数魏阉罪状,非要将这阉贼钉在耻辱柱上不可!”
“好!我与你同往!”胡焕猷一拍大腿,“我早前便弹劾过黄立极等阉党爪牙,今日正好再添一把火,让这伙奸佞无处遁形!”
两人的慷慨陈词引来不少监生围观,其中一位面容圆润的监生张慎言连忙上前劝阻:
“钱兄、胡兄,稍安勿躁!如今朝廷正要全面厘员补缺,‘惟才是举’,这可是咱们监生入仕的绝佳机会啊!”
“魏忠贤虽失势,可内阁还有黄立极、施凤来等旧人,厂卫势力也未完全瓦解。你们此时再弹劾他,万一触怒内阁,或是被魏阉残馀记恨,岂不是断了自己的仕途?得不偿失也!”
周围几位务实的监生也纷纷附和:
“张兄说得在理!咱们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一朝为官?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不如专心准备履历、撰写政论,争取被李阁老看中,这才是正途!”
“正途?”钱嘉征冷笑一声,“我辈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不就是为了‘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吗?”
“魏阉祸国殃民,百姓流离失所,忠良含冤而死,此等国贼不除,即便我辈得了一官半职,又有何颜面面对天地祖宗?”
胡焕猷也是朗声道:“仕途固然重要,但是非黑白更重!今日若因畏惧权势而放任国贼逍遥法外,他日大明亡了,我辈便是千古罪人!”
“更何况,新君登基以来,默许群臣弹劾阉党,推行离任审计,可见其有心除奸!此时不上疏,更待何时?”
两人言辞铿锵,正气凛然,不少原本观望的监生都面露愧色,默默退到一旁。
而庭院西侧,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群监生簇拥在陆万龄周围,满是阿腴之词。
一个监生谄媚地对陆万龄道:
“皇上和朝廷,终究是记得魏公公功劳的!荣退恩赏,这是多大的体面!”
“陆兄您早在五月便独具慧眼,上疏请以魏公配祀孔子,其见识远超钱嘉征那等迂腐之辈!此次厘员补缺,您必是头一份的简在帝心,定能超擢重用!”
另一人也赶紧附和:
“陆兄,您深受魏公赏识,此时正该上疏陈情,恳请朝廷加大赏格,赐以王爵亦不为过!如此,既全了朝廷恩义,陆兄您也是首倡之功啊!”
陆万龄被众人捧得飘飘然,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官袍加身,平步青云。
他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故作深沉道:
“恩……诸位贤弟所言,不无道理。魏公公之功,确非俗赏可酬。吾辈读书人,当为朝廷彰明忠义。这封为魏公请功的奏疏,陆某义不容辞!”
于是,在帝国的最高学府,围绕着同一份邸报,两封立场截然相反的奏疏正在蕴酿。
一封,是钱嘉征、胡焕猷磨墨挥毫,要以笔为刀,将魏忠贤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另一封,是陆万龄搜肠刮肚,要以词为饵,为自己和魏忠贤谋求最后的哀荣与进身之阶。
国子监,这个理应凝聚天下士子共识的地方,因一道邸报而彻底撕裂。
清流与谄媚之徒,理想与现实投机者,他们的命运也从此分道扬镳,共同构成了崇祯初年朝局纷繁复杂、波谲云诡的底色。
而这一切的喧嚣与纷争,并未能影响魏忠贤和内阁,他们在朱由检的精准分割下,各有各的任务,全部都在疯狂卷工作。
内阁首辅值房内烛火通明。
黄立极愁容满面,双手按着发胀的太阳穴,面前摊着两份空白奏纸——
一份是“正官离任审计交代制度”的草案框架,一份是魏忠贤“荣退恩赏”的票拟底稿。
窗外雪花敲打着窗棂,如同他此刻杂乱无章的思绪,让他烦躁不已。
这两件事,桩桩都是烫手山芋。
离任审计制度要兼顾皇帝的革新之意与百官的承受底线,荣退恩赏则要平衡魏忠贤的颜面与清流的舆论,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
“传我话,召吏部左侍郎张捷、内阁诰敕房办事官李若琳、礼部左侍郎周道登来值房议事。”
黄立极对着门外的中书舍人吩咐道,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这三人皆是他的亲信,张捷是阉党骨干,熟悉吏部人事规矩。
李若琳常年在内阁辅理文书,懂制度草拟。
周道登虽偏向中立,但处事圆滑,能兼顾各方态度,皆是此刻商议制度的合适人选。
不多时,三人陆续抵达。行礼落座后,见黄立极面色凝重,皆不敢多言。
黄立极指了指桌上的草案框架,开门见山:“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正官离任审计交代制度’一事。皇上之意是要杜绝官员离任卸责,可这制度如何拟定,却是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