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一月的京城，寒意裹着雪花浸透街巷。
中枢诸司与国子监内，一份御前会议邸报掀起滔天热浪。
“内阁票拟魏忠贤荣退恩赏”、“全面清厘天下员缺、择优补任”两则内核消息，如同惊雷劈入官场。
不同阵营、不同层级的人，皆被裹挟进命运的旋涡，或恐慌挣扎，或狂喜谋利，或谨慎观望，朝野格局悄然生变。
吏部尚书周应秋捧着邸报的手止不住发抖，油墨字迹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黑晕。
他瘫坐在值房太师椅上，冷汗顺着额角滚落——
朝会上的生死斗，再次以书面的形式呈现在他的面前，避无可避。
魏忠贤荣退，不再是传言，而是官方邸报确认的，不可逆的重大政治事件。
这意味着阉党失去最硬的靠山，他们这个为了利益苟合在一起的松散团体，将进入倒计时。
而李国普主持的“全面厘员补缺”，彻底绕开了他主署的吏部，将会对阉党成员的人事安排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
昨日朝会上《离任交代册》的压力尚未消散，今日邸报又吹响新的进攻号角。
他任内的贪腐帐册若被翻出，轻则致仕回籍，重则杀头抄家。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周应秋猛地拍案起身，即刻差人召刑部尚书薛贞、工部尚书薛凤翔、礼部尚书来宗道密议。
三人在周府密室聚首，面色皆如死灰。
薛贞攥紧拳头咬牙道：
“魏爷荣退是假，被皇帝架空是真！如今清厘员缺，咱们手下的人必定先被开刀，得赶紧联系厂公，让他出面施压内阁，票拟恩赏时多争些实权，至少保住咱们的位置！”
薛凤翔则面露绝望：
“杨维垣那厮已把魏爷拖入离任审计，现在连荣退都要内阁票拟，魏爷自身难保，还能护着咱们？不如趁现在赶紧找后路。”
三人争论不休，一直默不作声的来宗道示意他们静一静：
“诸位！听老夫一言。你们有没有觉得，新君过于聪慧了？”
嗯？三人一愣，皆是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来宗道。
“今日朝会也好，邸报也罢，你们看到皇上主动发表意见、作出决策？他可曾反驳过众臣一言？”来宗道语气冰冷地问道。
嘶！好象还真没有！
来宗道继续分析：
“无论昨日之魏爷荣退，内阁票拟，还是今日罢免郭允厚、正官离任审计，皆是大臣提出和正义，皇上只做最终圣裁。”
“而每次圣裁之前，皇上表面上听从群臣意见，实则，皆是答案早在他提问之时，便已确定——这便是新君在朝堂上的掌控力！”
三人听了来宗道的分析，皆是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身为臣子，最怕的就是此等君威似海，深不可测的君主。
“那、那、那该当如何是好？”周应秋舌头有点打结。
“要不，还是让他落水吧？”刑部尚书薛贞眸中露出一丝凶光，咬牙道。
来宗道一阵沉默。
这届队友太难带了，不是吓得六神无主，就是想着行那逆天之事。
两任皇帝先后落水，这史笔如何写他们？
他有点后悔来参加这次密会，大臣私相交通，乃是死罪。
虽然平时大家都不当一回事，但万一为有心之人抓住把柄，那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可！”工部尚书薛凤翔脑子清醒，连忙否定薛贞这个危险的想法，“不至于此，尚不至于此也！”
“老夫听闻陛下朝会后赐膳魏爷，想来魏爷圣宠仍在，不必挺而走险。不如先行观察，看看魏爷、郭允厚、崔呈秀三人离任审计如何，再行决断。”
“此乃老成之言也。大家还是以静制动吧，时候不早了，老夫告辞！”来宗道说完拱手一礼，不等三人挽留，直接起身离开。
与其和这帮家伙商量这些杀头的勾当，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利用这次离员补缺的机会，给门生故吏安排些好位置，未来也好获得更多的利益。
薛凤翔一怔，也是起身告辞而去。留下周应秋和薛贞面面相觑。
良久，周应秋也是暗叹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们还先观察再说吧，薛尚书，请！”
这是送客了，薛贞也不想再留在这里，闷闷不乐地离开。
六部尚书，兵部尚书崔呈秀被弹劾回籍，户部尚书郭允厚自己作死被免职，剩下的四个尚书也是面和心不合，自然谈不出什么结果来。
在回府的路上，薛贞被冷风一吹，开始冷静下来。
自己一句让皇帝落水，直接就把礼部尚书来宗道、工部尚书薛凤翔给吓跑了，他们会不会举报弹劾自己？
想到这里，他的背后出了一阵冷汗，深深后悔口不择言，现在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他决定两手准备。有机会还是让皇帝落实为好。如果没有机会，他们三人要是胆敢弹劾自己，那就攀咬他们合谋，谁也别想跑！
四大尚书应对失措，阉党边缘人物和中层官员，则是人心浮动，纷纷思考如何才能跟魏忠贤进行正义切割。
与阉党的分崩离析不同，东林党等其他党派和清流则是看到了打倒阉党和抢占空缺的重大机遇。
礼部右侍郎钱谦益拿到邸报时，正与几位东林党同僚品茶。
他反复品茗“荣退恩赏”、“厘员补缺”两个词，再细细回忆朝会上的明争暗斗，终于猛地将茶杯一放，哈哈大笑：
“天助我也！魏阉将退，阉党失势，这大明官场，终于该回到清流手中了！”
何如宠也难掩激动，抚掌道：
“多年隐忍，今日总算有了出头之日！魏阉一去，阉党便是乌合之众！而厘员补缺，正是召回阉党排挤清官之时！
两人当即约定，连夜梳理东林党蛰伏的人才名单：
被贬谪的旧臣、科举出身的清流、有实干之才却因不附阉党被打压的官员，一一罗列成册，计划次日便联名上书李国普，恳请在厘员补缺中优先任用。
与来宗道、东林党这般，试图在厘员补缺中分一杯羹的朝中大员不再少数。
他们有的希望自己更进一步，有的则希望能够给自己门生故吏安排个好位置。
而真正集体为之癫狂的，则是那北京城内数以千计的候补官员、进士、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