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库的空虚，远比他想象的更为严重。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若三日内无法解决，他不仅首辅梦碎，更将沦为朝堂笑柄，政治生命堪忧。
然而，施凤来终究是能在阉党与清流间游走的能臣，短暂的惊慌后，急智便占据了上风。
他没有以权力逼迫户部左侍郎李成名想办法，因为不可能有什么效果。
与其在户部徒费时光，不如另寻他途。
“户部既无办法，那就从户部之外想办法！”他猛地合上帐册，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随即离开了户部。
户部左侍郎李成名看次辅施凤来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心中竟有莫名的快意。
他心中冷笑连连，户部并非完全没有办法。
但你施凤来既然敢在朝会上立下军令状，那便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够在三日内筹集数十万冬衣！
离开户部，施凤来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姻亲，南直隶巨贾，嘉兴冯家的当家人冯珅，此刻正在京师打理生意。
冯家以丝绸、棉布起家，富可敌国，旗下作坊、货栈遍布江南，三日内紧急筹措、调集数十万套冬衣，虽有难度，但并非不可能。
事不宜迟，施凤来当即回府，密召冯珅。
书房内，烛光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孔。
施凤来开门见山，将冬衣困境与自己的军令状和盘托出。
“亲家，此事关乎施某身家性命，亦关乎冯家未来数十年的皇商地位！”
“三日，我只要你在三日内，将第一批足以解燃眉之急的冬衣运至通州码头，后续补足。所需银钱，我以次辅信誉及未来盐引作保！”
冯珅是个精明的商人，他捻须沉吟。
风险巨大，但收益同样惊人。
这不仅是帮姻亲渡过难关，更是将冯家商业帝国与一位极有可能登上首辅之位的权臣深度绑定的绝佳机会。
一旦事成，冯家便是“雪中送炭”的功臣，未来的官方采购、特许经营，利益不可估量。
“承蒙次辅信重！”冯珅最终拱手，眼中闪铄着商人的锐利光芒。
“冯家必倾尽全力！我即刻动用所有渠道，高价收购棉花、棉布，令所有织工、裁缝日夜赶工！三日之内，定将首批十万套冬衣送达！”
送走冯珅，施凤来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心依旧悬着。
这只是解决了“物”的问题，“钱”的承诺还需落实。
他再次提笔，不是写票拟，而是开始草拟一份《以未来盐引担保，应急采买军需疏》的框架，准备在事情办成后，再想办法让皇帝和户部认下这笔帐，将“私债”转为“国债”。
在施凤来前脚离开的时候，郭允厚便步履沉重地返回户部衙署。
他刚踏入大门，便觉空气都变得凝滞。
往日里迎面而来的躬身问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各房官员若有似无的目光
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一种“墙倒众人推”的疏离。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让他脸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朝会上被迫致仕的窘境，早已随着往来的吏员传遍了户部。
他这个尚书，如今已是“待卸任”的闲散人，手里再无半分实权。
可离任审计的压力如泰山压顶，《离任交代册》的各项内容，若没有户部各司的配合，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从梳理。
硬着头皮走进大堂，郭允厚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传我令，请李侍郎和各司郎中、主事到议事厅议事。”
话音落下，回应他的是一阵略显迟缓的脚步声，没有了往日的雷厉风行。
议事厅内，户部中层官员们按序落座，目光躲闪，无人与他直视。
往日里对他躬敬有加的各司郎中，此刻也只是象征性地拱手行礼，语气平淡：“大人。”
郭允厚强压下心中的难堪，开门见山：
“今日请诸位前来，想必你们也已知晓——老夫即将致仕，按朝会旨意，需提交《离任交代册》。”
“任内两年多，户部钱粮调度、赋税征收、各项事宜繁杂，老夫一人记不全细节，需仰仗诸位协助梳理。”
他顿了顿，一一分派任务：
请户科给事中负责汇总天启五年至七年的收支总帐，务必核对到每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
请田赋司梳理这两年的田赋、漕粮征收数据，列明已缴、未缴、逋欠明细。
请军需司整理边军饷银、冬衣采购的相关文书，区分已完成、未完成事项。
至于万历末年遗留的欠饷、阉党挪用国库等历史积弊，也请各司合力查明，一一列明。
官员们面面相觑，虽无往日的殷勤，却也没人推诿。
一则，这是户部的本职工作，即便郭允厚卸任，帐目也需交接清楚。
二则，他们也想看看，这位“朝会请辞”的前尚书，在印发正官离任审计风暴后，能否在离任审计中过关。
户科郎中随意应道：“大人放心，各司会尽力协助梳理，只是部分陈年帐册需时日查找，还请大人宽限。”
“越快越好！”郭允厚急忙道，“朝会催得紧，老夫也想顺顺利利交接，不至于落个‘交接不清’的罪名。”
他看着官员们散去的背影，心中满是苦涩——往日里他发号施令时，哪需这般低声下气？
如今虎落平阳，也只能看人脸色行事。
与此同时，京城南郊的崔府内，崔呈秀正看着通政司送来的旨意呆若木鸡。
“着前兵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崔呈秀，限期三日内提交《离任交代册》，接受离任审计。”
短短一行字，如晴天霹雳，让他瞬间瘫坐在椅上。
何为《离任交代册》？何为离任审计？
光看字眼，崔呈秀就感觉事情大为不妙。
当通政司官员解释其含义，并透露出朝会上的讨论过程，崔呈秀感觉仿佛一口老血哽在喉咙，想吐血却吐不出来。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崔呈秀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
他早已被弹劾回籍，本以为能远离朝堂纷争，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