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将此番魏公公之事,视为特例。内阁依旨完成票拟后,交由廷议公决,以昭陛下公允之心。”
“然自此次之后,内官致仕恩赏一切事宜,仍应恪守祖制,由陛下圣心独断,永绝后患。臣,请陛下圣裁!”
施凤来这个方案,堪称老辣:
满足了杨维垣和东林党,将魏忠贤捆绑在“特例”的火刑柱上,接受廷议的公开审判。
安抚了皇帝,将最终决定权和此次事件的处置权都牢牢交还皇帝手中。
挽救了黄立极和魏忠贤,让他们脱离“内外勾结”、“窃取皇权”的指控。
撇清了自己,明确划清界限,显得自己特别公允。
一时之间,各方都沉默了下来。
内阁票拟宦官荣退威胁皇权什么的,根本没有人关心。他们只是将此作为一个角斗场,攻讦自己的政敌。
但是经过施凤来这样一说,众人也都冷静了下来,把目光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的朱由检,静待皇帝圣裁。
看了一场巅峰对决,朱由检心中笑翻了。
这帮大臣,真不愧是经过科举考试,层层筛选出来的绝世英才,每一个都堪称公鸡中的战斗鸡。
一个个引经据典,立论高妙,攻击力惊人。
而施凤来出来终结争论的切入点和解决方案也是妙至毫巅,令人叹为观止。
朱由检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缓缓颔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做出了裁决:
“今日廷争,朕听之良久。杨维垣等臣工,心系祖制,忠直可嘉。黄先生、魏公公,勇于任事,探索新法,其心亦可悯。”
他把所有人都夸一遍,彰显公允。
“施先生所奏,老成谋国,深合朕心。”朱由检一锤定音,“内官之事,关乎宫禁,权柄当归于上,此乃祖宗法度,不可轻移。日后内官所有事宜,仍由朕躬亲独断,内阁不得与闻。”
“然,”朱由检语气微顿,看向魏忠贤和黄立极,“魏忠贤此番荣退恩赏,既已开启票拟,便依施先生所议,作为特例。”
“着内阁谨遵‘付青史公论’之原则,从严票拟,不得宽纵。票拟结果,交付廷议公开辩论,最后由朕裁定。务求结果,上不负列祖列宗,下可对天下臣民,中要经得起千秋史笔之验证!”
“臣等遵旨!”以施凤来为首,大部分官员齐声应和。
这一刻,施凤来感觉自己终于压过了黄立极,总有一天,会真正超越他,成为新的内阁首辅。
这次弹劾的结果,杨维垣和东林党掌握了廷议魏忠贤的公器,黄立极保住了位置和体面,施凤来展现了机敏和干才,皇帝维护了权威和仁德形象。
朱由检这一手“收回成命”彰显权威,“特例保留”体现仁德,“公开票拟”引爆矛盾,将所有的压力和仇恨,都转移到了魏忠贤身上,让他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魏忠贤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面对满朝不怀好意的目光,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金銮殿上,而是在炼狱的油锅里!
皇帝的话说得漂亮,但每个字都象一把刀子,把他最后的退路也封死了。
“从严票拟”、“不得宽纵”、“廷议公决”、“青史验证”……
魏忠贤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黄立极为了自保,会如何用最苛刻的笔触来“票拟”他的一生。
也仿佛看到了廷议之上,那些仇敌会如何用最恶毒的言语将他撕碎。
他自以为安全落地的“内阁票拟”,俨然成了绞死他的第一根绳索。
当他用“自请公议”换来一线生机,最终极有可能变成自己亲手为自己搭建的、公开处刑的断头台。
魏忠贤茫然四顾,只觉得这满朝皆是想要致自己死地的文官,却浑然不知真正敌人竟是他始终寄予厚望的小皇帝。
因为,请内阁票拟,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安全退路。
将他推向绝境的,是杨维垣和东林党人。
而高坐龙椅的小皇帝,始终没有表露出来任何的敌意,甚至,在群臣两次攻讦之时,皇帝还隐隐有回护之意。
所有的斗争、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仿佛都尘埃落定。
各方势力似乎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至少保住了底线。
只有一个彻底的输家,就是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魏忠贤。
这口名为“特例公议”的锅,被魏忠贤他自己、他的盟友以及他的敌人,共同焊死在了魏忠贤的背上。
只有魏忠贤受伤的世界,在今天的小朝会上,终于又一次达成了。
而黄立极,虽然没有直接受伤,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自认为内阁权力扩张的票拟内臣致仕,已然成为真正的烫手山芋。
他领衔的“荣退恩赏”,写轻了,魏忠贤不满意,可能反噬他;写重了,坐实他“阿附权阉”,窃取皇权,杨维垣和东林党不会放过他。
无论他写轻写重,杨维垣和东林党都会百般挑刺,都会把他和魏忠贤往死里整。
可以说,从他妄图干涉内臣身后事那一刻起,他就在消耗自己的政治生命。
黄立极甚至感觉到,领衔票拟魏忠贤“荣退恩赏”,极有可能是自己作为内阁首辅的最后一个任务。
可笑他昨日还鄙夷小皇帝是地主家傻儿子,才过一日,竟然发现自己才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想到这里,黄立极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泄了,倾刻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三个议题下来,朱由检感到口干舌燥,肚子也是饿得频频告急。
这时,王承恩已经根据朱由检早前的提示,问了时间回来禀报结果:“禀皇爷,巳时已过,现在是午时了。”
我去!才三个议题,竟然已经十一点了!
还有这么多议题没论,今天这小朝会,不得开到下午去——我中午还要给这群飞禽走兽管饭?
一想到内帑空空如也,老鼠跑进来都得包含热泪哭出去,还要给这帮尸位素餐,一心献祭皇帝和卖国的家伙管饭,朱由检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特别是,现在身心俱疲,实在是没什么心情加班开会。
从凌晨三点起床,紧张筹备,再到朝会上几个小时的激烈交锋、勾心斗角……
朱由检觉得,原身崇祯真是个劳动模范,竟然是除了老朱之外第二个坚持每天朝会的皇帝。
这皇帝的工作强度,简直比后世“996”“007”福报还要恐怖。
都当皇帝了,还卷个毛线啊!要卷也是那帮大臣们卷啊!
朱由检不再尤豫,直接对王承恩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