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会，先有兵部霍卿为边军讨饷，后有内阁李卿精准举贤，更有施卿任事解难，此大明之新气象也！朕心甚悦！”朱由检狠狠地表扬担当作为之臣，然后话锋一转，“国事为艰，正需新朝新气象！朕在此立个规矩。”
“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凡有为国解难、勇于任事者，朕必不吝爵赏！望诸卿以此共勉，与朕同心，共克时艰，开创我大明中兴盛世！”
一番话，将一次人事任命和个人军令状，升华到了“立规矩”、“共创业”的高度，极大地满足了臣子的虚荣心与功利心，仿佛光明前途就在眼前。
“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群臣闻言皆是心中一凛，这是新君在朝会上明确释放的用人导向，看来朝堂真的要变天了。
至于后面那句，皇帝如此激情澎湃，满朝文武无论真心假意，也都必须表现出深受鼓舞的样子。
“陛下圣明！臣等必竭尽全力，效忠陛下，共襄盛举！”首辅黄立极这次反应极快，十分敏捷地弹射出列恭贺，生怕又被施凤来、李国普抢了先机，一扫之前垂暮老者的姿态。
“陛下圣明！臣等必竭尽全力，效忠陛下，共襄盛举！”文武百官动作稍慢，但也都统一步调，齐齐躬身表态。
一时间，文华殿内竟真呈现出几分“君臣同心，奔向美好前途”的热烈气象。
看到自己言出法随，群臣应和的盛况，朱由检又是一阵暗爽。
他满脸笑容地享受群臣的恭维，却也没忘记还有一只胆敢当朝挑战自己权威的落水狗需要处理。
等待文华殿重归沉寂，朱由检的目光重新落回依旧跪伏在地、失魂落魄的郭允厚身上，面无表情地道：“郭卿既决意荣退，朕自当成全。然，户部乃国之钱粮重地，事务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一走了之？”
他顿了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说出了让所有官员都感到陌生而又脊背发凉的要求：“朕命你，即刻着手撰写一份详尽的《离任交代册》，将此番卸任户部尚书，所需交代之事，一一列明。”
“譬如，太仓库现存银几何、各地欠缴税银几何、已拨未发之款项几何、历年积欠之帐目几何、待办未结之要务几何……总而言之，你在任期间，已完、未完、待决之各项事宜，均需条分缕析，记录在案。”
这一手后世政府和企业“离任工作交接清单”的概念，完全超出了明代官员的常规认知。
它用现代管理思维包装，内核目标是一石三鸟：一是防止郭允厚浑水摸鱼、一走了之，将烂帐彻底模糊化；二是逼他亲手留下罪证，将户部的真实烂摊子白纸黑字地固定下来；三是为后续追责、甚至抄家埋下伏笔。此乃阳谋，郭允厚无法拒绝。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此册需内容详实，数据确凿。写完之后，由户部各司及左侍郎李成名审核确认，再与暂署部务的施阁老交接。双方签字画押，户部留存，报吏部、通政司备案，方可算你差事已了，正式致仕。”
“郭卿，朕如此安排，亦是为你着想，免得后人指责你留下一笔糊涂帐，于你清名有损。你，可明白？”
轰——
朱由检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离任交代册》？户部审核？交接画押？户部留存，报吏部、通政司备案？
通政司，是皇帝直属办公衙门，相当于大明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意味着朱由检随时可以直接调阅。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历年来，官员致仕、调任，多是口头交代，至多有一份简单的文书清单，何曾需要如此繁琐、且需继任者审核画押才能走人？
还要给原部门、吏部、通政司三个部门同时存盘？
郭允厚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骇。
他太清楚户部那本帐了！
那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窟窿，无数的糊涂帐、亏空，乃至他自己和一些人的手脚，怎么能写在纸上？
不按要求完整写《离任交代册》，日后有事便可追究他没交接清楚。
若完整写《离任交代册》，易可作为日后追究他的依据。这，这是他的一道催命符！
皇帝这不是让他荣退，这是要把他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扯下来，让他把所有问题都扛在身上再走！
“陛……陛下……”郭允厚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离任交接乃是惯例，只不过皇帝这次把要求明确了而已。
况且皇帝句句在理，都是为了“朝廷法度”和你的“身后清名”，你能说什么？说户部的帐不能见光？
施凤来也是心中一凛，看向龙椅上那年轻天子的目光更加深邃。
陛下此举，不仅是堵死了郭允厚安然脱身的后路，更是把审核这烫手山芋、乃至将来可能由此引发的所有矛盾，都甩到了他的头上！
不过，这对施凤来也是有利的，能让他快速了解掌握户部情况和开展工作。至于毕自严到任后自己的交接问题，在郭允厚的《离任交代册》上略作修改即可。
他接手才几天，出问题也与他无关。这倒是少了很多麻烦！
黄立极、李国普等重臣亦是面面相觑，背后寒意顿生。
小皇帝这手段，哪里象是刚刚登基的少年？如此老辣缜密，逼人于无形！今日是郭允厚，来日若是他们自己……
朱由检将台下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想跟老子玩离职甩锅？不把锅给我焊死在背上，你想往哪儿跑？这《离任交代册》，就是朕给你们这些“大明高管”立的新规矩！
“郭卿，”朱由检的声音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此事，便如此定了。望你好自为之，莫负朕望。”
郭允厚瘫软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老臣……领旨……谢恩……”
这一刻，他心中无比后悔、懊恼，贪图一时嘴快，竟是祸从口出。他梦想中的安然致仕，已经变成了一场需要耗尽最后心力、甚至可能身败名裂才能完成的噩梦。
而这场噩梦的导演，正是龙椅上那位看似温和，实则手段狠辣到令人胆寒的少年天子。
满朝文武也都以别样的眼神看着这个彻底翻身无望的户部前尚书，幸灾乐祸之馀，竟然还产生一种心有戚戚焉的感觉，可谓心情十分复杂。
三辅张瑞图偷偷摸了摸冷汗，心想幸亏皇帝只是无视自己，如果象对待郭允厚这般，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也更加坚定了他一定要重入皇帝法眼的决心——被这位九五至尊抛弃，太可怕了！张瑞图冷不丁又打了个寒颤。
朱由检不再理会郭允厚，转而看向首辅黄立极，清淅而沉稳地说道：
“元辅，郭允厚之事，可为前车之鉴。请内阁以此为成例，拟订我大明正官离任交接制度，今后各部院、各地方衙门正官离任，均需撰写《离任交代册》，审核无误，方可离任。如此，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