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的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文官班列最前方的首辅黄立极。
按照惯例,皇帝咨询,当由首辅率先回话。
黄立极持笏出列,动作比往常似乎迟缓了半分。他低垂着眼睑,掩盖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昨日精一堂内,皇帝那句“黄阁老辅政多年,鬓发皆白,稍为站立,便已汗如雨下,需多加休息”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回荡。
“陛下这是嫌我老迈不中用了!先是以‘分担’之名让施凤来插手魏公之事,如今更是要让他暂掌管户部……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我‘自愿’让出这首辅之位了?”
黄立极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想找出理由反驳。
说施凤来并非户部出身?说次辅不宜直接署理部务?
可李国普方才那番“以重臣镇危局”、“格局气魄”,以及只是暂署户部的论调,已将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他若反对,便是承认自己格局不够,气魄不足,更是公然与圣意和李国普这两座大山对抗。
电光石火间,黄立极权衡了利弊。他深吸一口气,将满腹的憋屈都压下去,躬身道:“陛下……李阁老思虑周详,所言……甚为妥当。老臣……附议。”
这短短一句话,仿佛抽干了他大半力气。他退回班列时,脚步甚至有些虚浮。满朝文武都清淅地感受到了这位首辅的颓唐与失势。
黄立极的表态,等于阉党内核层已默许。此刻,压力给到了东林党。
吏部右侍郎何如宠再也按捺不住,他决不能坐视又一个阉党内核攫取要职。他猛地出列,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尖锐:“陛下!臣以为不妥!”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施次辅虽才干优长,然其……然其……”何如宠一时语塞,他总不能直接说“他是阉党,是奸佞”,这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是朝堂大忌。他迅速转换角度:
“户部掌天下钱粮,首重清望!毕尚书乃海内人望,清廉如水,方堪其任。施次辅……恐难当此‘清望’之重!若因此引得物议沸腾,于国朝体面有损啊!”
这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苍白无力。他无法指责施凤来的能力,只能攻击其抽象的“声名”和“清望”,这在急需干才解决问题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空洞。
他话音刚落,李国普便温和地开口了,语气带着循循善诱:
“何侍郎忧心国体,其心可嘉。然,陛下与老夫所议,乃‘暂署’,非‘实授’。其要务在于‘稳定过渡’,而非‘树立清望’。当此危难之际,是‘做事’要紧,还是‘虚名’要紧?若因苛求‘清望’而致部务瘫痪,边饷无着,岂非本末倒置?”
李国普这番话,站在了政治的制高点上,直接将何如宠打成了不顾大局、空谈误国的书呆子。
何如宠面红耳赤,还想再辩,却被身边的钱谦益悄悄拉了一下衣角。
钱谦益微微摇头,眼神示意:大势已去,不可强逆,徒惹圣厌。
何如宠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最终,在皇帝平静却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他颓然躬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臣思虑不周,望陛下恕罪。”
随即狼狈退下。
随着首辅的被迫附议和东林党的哑火,朝堂上再无杂音。
朱由检高坐龙椅,看着群臣卖力表演,这种只要稍加引导,便有无数人冲锋陷阵的感觉,实在是舒爽无比。
当一片附议之声响彻文华殿,朱由检最终一锤定音道:“施次辅,便由你暂代署理户部事,总揽度支,协调各方,先解边军冬衣难题,以待毕卿到任。望你不负朕望。”
施凤来觉得,边军冬衣问题虽难,但以自己次辅之尊,兼署户部之权,若集中力量,并非无法解决。这既是危机,更是他展现能力、压倒黄立极的绝佳舞台!
他强忍着心中的狂喜,利落地出列,但没有立刻领旨,而是先深深一躬,展现出恰到好处的“谦逊”与“徨恐”:
“陛下!臣本庸才,蒙陛下天恩,委此重任,诚惶诚恐!边军冬衣,关乎数十万将士生死、国朝边防安危,臣……岂敢有丝毫懈迨!”
这番话,既拍了皇帝的马屁,又点明任务的重要性和艰巨性,为自己留了后路,姿态做得很足。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从“谦逊”转为“决绝”,目光炯炯地看向御座,以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道:
“然,陛下信重若此,臣虽万死,亦不敢辞!臣愿立军令状:三日之内,若不能筹措足够冬衣,解边关燃眉之急,臣……甘愿罢职待罪,听凭陛下处置!”
这已不是简单的表态,而是将个人政治生命完全押上。为了早日登上首辅之位,施凤来也是拼了。
他这番话,既是说给皇帝听,也是说给满朝文武听的,更是说给身后那岌岌可危的首辅宝座听。
潜台词是:接下来他施凤来要搭上身家性命全力解决冬衣问题,谁敢掣肘,就别怪老夫翻脸!
此言一出,众臣纷纷侧目。
只有黄立极等少数知道昨日御前会议细节的重臣,才知道施凤来何以如此激进。
其他层次不够的官员,则是感觉这位被诟病依附阉党的阁老,忽然之间竟然雄起了,实在难以理解。
“好!”朱由检闻言一拍手掌,从龙椅上站起来,抚掌大笑,俯瞰全场,声震殿宇。
“国事艰难,正需肱骨!今日得见施卿如此担当,朕心甚慰!若我大明臣工,人人皆如施卿这般,不推诿、不畏难,以国事为己任,朕又何愁天下不治,中兴无望?!”
这一顶“肱骨”、“担当”的高帽送出,立刻把施凤来捧成了一个敢于任事的能臣标杆。
气氛烘托到这里,无论群臣内心如何想,场面上的“恭贺”与“赞叹”必须跟上。
李国普反应极快,率先出列,语气中满是“欣慰”:“壮哉!施次辅勇于任事,甘担重任,实乃国朝之福,臣为陛下贺!”
他成功举荐,此刻必须稳住局面。
阉党成员纷纷跟进,尤其是已投向施凤来或准备投靠的官员,声音格外响亮:“臣等为陛下贺!得此股肱之臣,大明之幸!”
他们是在为新的靠山呐喊助威。
首辅黄立极,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岁,在一片“歌颂”声中,他不得不出列,用干涩的嗓音道:“老臣……亦为陛下贺。”
每一个字,都象是在他心头割了一刀。
东林党人如钱谦益、何如宠等人,面色复杂,但在大势之下,也只能勉强挤出笑容,随着众人一同躬身,说着言不由衷的“臣等为陛下贺!”。
“好!好!好!”朱由检装作喜不自胜的模样,给众臣一种皇帝年轻好糊弄的印象,免得有人压力太大,一时想不开就让自己溶于水。
然后,他的语气变得极具煽动性,给群臣立下一个全新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