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周荣的背影，陆渊的心里有些受伤。
说到底，自己对於大明官场上这些门门道道的认知还是太浅薄了些，居然没想到周荣急著要回杭州府夺权。
但陆渊也不能拒绝，因为他算是本地人，留他在这儿做事，不仅方便替周荣通风报信，也凸显出周荣很有“人情味”。
一抬起头，陆渊就看见了杨知府似笑非笑的脸。
“呵呵，陆总旗。”
“卑职此后就是在知府老爷治下谋生了，卑职陆渊，拜见知府老爷！”
杨知府愣了一下，他还记著刚才在徐家庭院里陆渊故意给周荣表忠心落了自己的面子，没想到这廝的嘴脸居然变化的这么快。
“无妨，无妨，本官很欣赏你，听周指挥说你杀了这么多倭奴；
你，很有本事啊。”
杨知府抬起头，轻轻拍著陆渊的肩膀。
陆渊脸上露出討好的表情，道：“承蒙知府老爷的福祉，卑职这身贱力气才能侥倖多杀几个倭人。”
“呵呵，周指挥走了，他不操心你的事情，你且放心，本官会帮你操心的。”
杨知府起了个调子，暗示自己接受了陆渊的討好，双方刚才那点子小小的不愉快算是消弭於无形之中。
但他接下来询问的每一件事都很仔细，陆渊能感觉到这个中年知府的城府不浅，他觉得，若是这样聊一天下去，除了自己是借尸还魂的小鬼儿这件事，这位知府大概什么都能猜的明明白白。
“你原来真是定海卫的卫所兵？”
“卑职如假包换，是军户出身。”
“没事，本府这里不讲求出身，只要好好做事，即可”
杨知府的话头，忽然戛然而止，陆渊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街头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文吏的身影，正朝著这儿大步流星地跑过来。
“老爷，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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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什么！”
杨知府很是不喜这种手忙脚乱的样子，等那名文吏走到跟前，当即开口喊道：
“郑通判死了！”
清晨的阳光分外温暖，室外温度正好，但若是再过两个时辰，寧波这边白天的温度就会迅速上升。
昨日倭人才劫掠了早市，却也没能压得住这股燥热的氛围，等今日早上走在街头的时候，各处又是熙熙攘攘分外热闹。
陆渊这次也得到了一匹马，翻身上马跟在了知府身边，这时候他身边没有任何人跟著，身上的衣服还脏兮兮的，像是知府老爷出去体恤民情后带回了一个乞丐，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官场上，辈分的大小不是按照年龄划分的，而是按照权力。
“陆渊，你既然原本是定海卫的出身，想来周指挥那边已经给你打点好了一些事情，本官话不多说，会帮你给朝廷再写一份调令，让你暂时到寧波卫做事，另外，倭人的事情”
“多谢知府老爷大恩大德，卑职一定尽心！”
杨知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突兀地问道：
“你跟隨周指挥剿倭的时候，有没有听到，或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陆渊眼神一凝，没有立刻回答。
刚才陆渊已经大概猜到了这位知府想要找人背锅的想法，在这之前，陆渊就已经贴心地装作无意提醒了周荣这一点，周荣急著回杭州府，大概率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只是不知道周荣究竟会如何出手。
“卑职只是有些奇怪。”
“嗯？”杨知府立刻来了兴趣。
“卑职觉得，倭人朝贡大明已经有上百年十多次了，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一次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而且那些倭人居然还能一路从寧波杀到绍兴，还没迷过路，这还真是奇怪啊。 况且，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急著去绍兴府，还公然杀了那么多绍兴府的百姓，就不怕朝廷真的发怒吗？”
倭人从寧波到绍兴，明面上的说法是为了追杀宋素卿，但在寧波会馆之乱后，宋素卿依旧在寧波府当地，只是被卫所兵软禁保护了起来。
这或许是那伙倭人搞错了消息，所以才敢追杀出去。
但若是抓住一件事的要害处去反覆推断，肯定能在每一处都找到自己想要的“细节”。
杨知府沉默了片刻，缓缓道：
“陆渊啊，你可知道五年前，大明曾发生过一起大乱么？”
五年前？
陆渊默默思索著，五年前应该是大明正德十四年那会儿，那阵子应该还是明武宗在位那一年最大的乱子，莫过於寧王之乱。
后世很有名的唐伯虎点秋香开头的剧情里，就是寧王派人过来请唐伯虎去王府里做师爷。
“啊？”
陆渊纳闷道：“卑职愚钝，实在是想不明白。”
“唉，罢了，本府就讲给你听听，毕竟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年多了，也不算太犯忌讳。”
杨知府隨即给陆渊讲述了一个大明版本的“寧王之乱”，与史书上看到的那些文字不同，杨知府的话显然更多带上了主观个人情绪。
陆渊侷促的笑了笑，回答道：
“当时卑职还在种田，只是模糊听说了有个藩王造反，卑职哪里敢多打探这种事情，得亏知府老爷告知，给卑职长了见识。”
杨知府一见陆渊这人连寧王之乱都没印象，心里也放心了许多，自言自语道：
“听说，朝廷前阵子准备將寧藩的一部分旁系血脉迁到浙江来。”
陆渊微微瞪大眼睛。
这下子，他算是明白了杨知府准备如何推锅了。
周荣兴许也只是在给朝廷上报的时候，隱晦地提一嘴倭人的异样，从而顺遂朝堂上大人物们的心意，顺势而为之。
但这位杨知府倒好，起手就是衝著杀人全家去的。
寧藩之乱，在大明朝已经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忌讳，当时明武宗虽然昏聵，却极为果断地清洗了寧王一脉的所有直系血脉，將其参与谋反的旁支原地褫夺爵位全部软禁到凤阳高墙之內。
只有一部分没有参与叛乱的旁支得以保留爵位，代摄寧王府事。
终大明一朝，寧王这一脉子孙永无出头之日。
这位杨知府要么是和某些人有仇，心里直接动了藉机杀人的念头，
要么，就必然是有所图谋。
而当今朝堂上的事情虽然多如烟雨，但真正能掀起滔天洪水的事情，只有一件——大礼议。
陆渊收回念头，听见杨知府笑著开口道：“今日应该没有多少事了，本府很喜欢和陆总旗说话，请陆总旗陪本府再去坐一会儿衙，今晚，本府请陆总旗喝酒，我们，好好说说话。”
陆渊立刻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现在杨知府的態度明摆著是招揽陆渊。
先前周荣在旁边的时候，陆渊当然不可能改换门庭，但若是周荣不在了——更何况，还是周荣主动把自己留在了这儿。
嘖，那就不能怪我和杨知府眉来眼去了。
不过周荣也不用担心，陆渊觉得自己只是和杨知府逢场作戏，自己的心，还是在周老爷那边的嘛。
“瞧我这记性。”
杨知府忽然拍拍脑袋。
“周荣先前说你是总旗，但你的功劳又这么多，要本府说，朝廷向来公平公正，你的功劳，足够再让你升到百户了，这件事，本府帮你。”
“卑职陆渊，多谢老爷大恩，定然谨记在心，片刻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