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去过?”文和的笑意更浓了,继续追问:
“那可真是人生憾事。
要知道,里面的姑娘,说话又好听,个个都是人才。”
马诗克依旧沉默,横在膝上的长剑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嗡鸣。
那是剑柄与剑鞘碰撞的声音,也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一股凛然的杀意,刺向文和。
寻常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文和却浑不在意。
他只是觉得,这个冰块脸的反应实在太有趣了,
不像丞相赵启那种老狐狸,装得滴水不漏。
这个护卫,很纯粹。
纯粹的杀气,纯粹的忠诚,以及纯粹的不知所措。
马诗克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头那股把眼前这张笑脸按在地上摩擦的冲动。
他闭上眼,将所有情绪都隔绝在外,再无半点反应。
文和自觉无趣,撇了撇嘴。
一个连青楼都没去过的男人,要么是身体有恙,要么是心里有伤。
看他这身板,不像有恙。
那就是有伤了。
啧,没劲。
倦意袭来,文和也懒得再耗下去。
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里躺下,
片刻之后,平稳的鼾声便响了起来。
鼾声不大,却很有节奏。
闭着眼的马诗克,耳朵微微动了动。
他缓缓睁开双眼,昏暗的烛火下,那个刚刚还在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此刻睡得像个无害的婴儿。
就是这个傢伙,用几根鸡骨头,在地上划出了足以颠覆天下的毒计。
就是这个傢伙,让当朝丞相失魂落魄,让女帝陛下下了“杀无赦”的密令。
马诗克想不通。
他看不透。
这个人的心思,比他戍守多年的北境雪原还要深,还要冷。
他的职责,是保护陛下的安全。
而现在,他的职责是保护这个比任何刺客都危险的男人。
马诗克重新闭上眼,但握着剑柄的手,却再也没有松开。
当文和在天牢草堆里安然入睡时,千里之外的皇宫,却注定一夜无眠。
次日,黎明。
大兴王朝,玉衡殿。
晨光透过高大的窗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御座之上,换上明黄凤袍的川建帝面无波澜,
唯有眼底淡淡的青黑,泄露了她昨夜的辗转。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侍立在侧的老太监那略显尖细的嗓音刚刚落下。
“臣,御史大夫张苏,有本启奏!”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自队列中走出,手捧朝笏,躬身下拜。
“启奏陛下!南柳河汛情十万火急,沿岸数个州县已成泽国!
更有瘟疫横行,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臣恳请陛下,速速拨发粮款,赈济灾民!”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名官员也紧跟着出列。
“臣,治粟内史,附议!
国库虽不充裕,然灾情如火,万望陛下以苍生为念,开仓放粮!”
“臣等附议!”
“恳请陛下速速赈灾!”
一时间,朝堂之上,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群臣激愤,言辞恳切,个个都表现出了忧国忧民的赤诚之心。
然而,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提出半句具体的救灾方略。
他们只会一件事。
要钱,要粮。
川建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静静地看着下方跪着的满朝文武。
她的目光掠过哭得最响的御史大夫张苏,这位以清流自居的老臣,
去年才刚用贪墨来的银钱,在京郊置办了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她的视线又扫过义正词严的治粟内史,此人掌管国库,
却监守自盗,他远在曹县的本家,良田已逾万亩。
这些人,是大兴的肱股之臣,是帝国的栋樑。
可她此刻,却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悲凉与噁心。
满朝朱紫,竟无一人,能比得上那个身陷囹圄、满嘴骚话的市井无赖。
“吵什么!”
“为赈灾款项,户部与兵部已争论半月,成何体统!”
“王大人,你身为治粟内史,不知国库空虚吗?张口就要开仓!”
“卫太尉!人命关天,难道要眼看灾民饿死不成!”
朝堂瞬间变成了菜市场,官员们为了由谁出钱,该出多少钱,吵得面红耳赤。
川建帝的指甲深深嵌入了龙椅的扶手中。
她想起昨夜牢中那人所言,这些君主,名为君主,实为国贼!
而这些臣子,又何尝不是窃国之贼!
够了,真的够了。
“肃静!”
一声清冷的断喝,骤然响起。
不是老太监,而是御座上的女帝。
争吵声戛然而止。
整个玉衡殿,落针可闻。
川建帝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殿中群臣。
“诸位爱卿,为国分忧,朕心甚慰。”
“只是,除了要钱要粮,可有一人,能为朕献上一条救灾良策?”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最终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既然诸位爱卿都无良策。”
“那,朕有一策。”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御座上那位年轻的女帝。
丞相赵启的身躯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他知道,那道来自地狱的药方,终究还是要被端上朝堂了。
只是,此计太过阴损,太过兇险,真的可行吗?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川建帝那清冷决绝的宣告,便响彻了整个玉衡殿。
“传朕旨意!”
“其一,自即日起,于南柳河灾区沿岸广设粥棚,然此粥,非无偿而得。
朕要,以工代赈!
招募所有青壮灾民,修筑河堤,清理疫区,搭建居所!
凡参与劳作者,按日计工,可领双份口粮。
其家中老弱妇孺,凭工牌,亦可每日领取一份粥食。
不劳动者,不得食!”
“其二,凡参与工赈之家,待灾情平息,朝廷将为其登记造册。
凭此册,可减免三年赋税,五年徭役!”
“其三,赈灾粮草,由朝廷出资,委讬各地商贾采买运送,
沿途官府负责监督交接,务必日夜兼程,送达灾区!”
一道道旨意,清晰、周全、环环相扣。
殿中百官,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骇然。
这套方略,其构思之缜密,其手段之老辣,
完全不像出自一位十八岁的年轻女帝之手!
它堵死了官吏贪腐的漏洞,激发了灾民求生的慾望,
甚至连善后的安抚都考虑到了!
“陛下圣明!”性如烈火的太尉卫振华第一个站了出来,满脸激动。
“臣附议!末将愿立军令状!”
上将军马科龙紧随其后,声若洪钟。
就连方才第一个哭穷的御史大夫张苏,
此刻也老泪纵横,连连叩首:
“陛下天纵奇才!大兴有望!大兴有望啊!”
一时间,殿内讚誉之声四起。
然而,丞相赵启,却始终躬着身子,一言不发。
而在另一侧,吏部尚书李斯年眼中精光一闪,出列道:
“陛下此策堪称绝妙,只是臣有一忧。
朝廷出资,委讬商贾采买,若有那无良奸商趁机勾结,
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附和之声顿起。这确实是此策的一个巨大隐患。
川建帝的视线落在李斯年身上,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讚许。
她等的就是这个问题。
“李爱卿所言甚是。”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补上了这道惊世之策的最后一环,也是最狠毒的一环。
“另,为防奸商作乱,以及宵小之辈趁机煽动民意,聚众闹事,阻碍工赈。
传朕口谕:凡遇此等刁民,无论缘由,一律”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立斩不赦,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话音落下,整个玉衡殿所有讚誉和议论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太尉卫振华脸上的激动凝固了。
上将军马科龙的呼吸停滞了。
方才还老谋深算提出质疑的李斯年,此刻瞳孔骤缩,额角渗出了冷汗。
满朝文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凉。
他们看着御座上那个身形单薄,
却散发着无尽杀伐之气的女帝,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所有人心中升起。
这位陛下变了。
变得陌生,且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