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钱的下面。
王伯的话，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幽深的迴响。
房间里，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苏明远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按照王伯的指引，用一枚细钢针，小心翼翼地撬开了怀表夹层的底座。
“啵”的一声，一个比纸更薄的金属夹层被完整地挑起。
夹层之下，静静地躺著一块被摺叠成火柴盒大小的、触感异常柔软的东西。不是纸，也不是布。
沈砚之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指尖曾无数次拂过最顶级的丝绸与证券纸，他立刻认出了这种质地。
“是涂了桐油的丝绸，”他的声音沙哑，“防水，防腐，能保存百年。”
在昏黄的灯光下，苏明远颤抖著，將那块小小的丝绸，缓缓展开。
一幅手绘的、无比精密详尽的地图，呈现在三人面前。
它不是行政地图，而是一张流动的、鲜活的生命网络。硃砂笔绘製的红色主线，如同一条主动脉，穿过山川湖泊，灵巧地避开了一个个被墨点標记出的日军据点。无数细如牛毛的支线，如同毛细血管，连接著地图上標註的每一个不起眼的地点——“优质產区”“米行”、“炭窑”、“码头”、“药铺”、“寺庙”“苏家暗仓”
沈砚之的目光，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分析机，瞬间就看透了这张图的本质。
这不是一张简单的运输图。
“这是一张金融流动图。”他轻声说，语气中带著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这些標註的地点，都是可以进行货物抵押、资金流转、情报交换的节点。苏伯父建立的，是一个独立於银行和钱庄之外的、地下的金融与物流帝国。它能將上海的物资和资金，悄无声息地注入內地。”
他抬起头，看向苏明远：“这，才是苏家真正的根基。也是日本人和周敬尧，真正想要的东西。”
“把它献给国家！”苏明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砚之，有了它，我们就能支援前线，就能就能为父亲完成遗愿！”
他的胸中，燃烧著爱国青年最炽热的火焰。在他看来，这张地图的唯一归宿，便是战时陪都——重庆。
“不可以！”
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呵斥，同时从沈砚之和林秀芝的口中发出。
苏明远愣住了。他看到沈砚之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与冷酷；而林秀芝那张原本麻木的脸上，则闪过一丝属於猎食者的、绝对的警惕。
“明远，”沈砚之的声音沙哑而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现在，我们唯一的议题，不是把它给谁。而是，我们三个人，如何带著它，活过明天早上。”
他指了指窗外：“全上海的日本宪兵和76號特务，都在像疯狗一样找我们。这张图，现在不是护身符，而是一张催命符。任何关於把它给谁』的討论，都是奢侈的、致命的幻想。”
苏明远的脸，瞬间涨红了。他明白了，在生存面前，一切宏大的理想，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们的目標，从来都只有一个——活下去。
“少东家，沈先生，沈太太，”一直沉默的王伯，此刻却成了房间里最镇定的人。他看著那张地图，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决绝。
“老爷生前，为这条血脉』，设下了三重保障。”他缓缓说道，“第一重，就是这块怀表，是信物。”
“第二重，是地图，是路线。”
“而第三重”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巴掌大的线装小册子，“是密码』。”
他將册子翻开，里面是用蝇头小楷记录的、看似毫无关联的词组、人名和地址。
“这条血脉』，已经沉寂了太久。现在，是时候唤醒它了。”王伯走到墙边，揭开一块鬆动的墙皮，里面露出一个老旧的手摇电话。
他拿起话筒，摇了七下，停顿片刻，又摇了两下。这是只有他和苏恆茂才知道的、接通某个秘密线路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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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很快被接通了，里面传来一个谨慎的、带著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寻香来？”
王伯看了一眼密码本，沉声对道：“不问香，只问归途。”
这是启动整个逃亡网络的第一句暗语。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隨即传来简短的回覆：“南市，旧米行，三號码头，子时，有煤船。”
王伯掛断电话，看著三人，眼中燃烧著忠诚的火焰：“少东家，走吧。老爷的血脉，会护送你们离开。”
逃亡，是一场漫长的、不见天日的潜行。
他们的人生，被切割成了无数个碎片，散落在上海地下网络的每一个阴暗角落。
他们曾在南市旧米行的地窖里，听著头顶日本军靴走过的沉重脚步声，在发霉的米糠气味中度过了一整天。
他们曾扮成码头工人，混在漆黑的煤船底舱，顺著黄浦江的支流，在恶臭与窒息中，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日军的水上封锁线。
在崑山，他们藏身於一个为日本人提供蔬菜的农户菜窖里。
在无锡，他们又变成了跟隨一个草台班子流浪的杂役。
苏明远父亲留下的那张网络，如同一头温顺而强大的巨兽，用它庞大的身躯，將他们三人包裹起来，在日偽的层层罗网中，硬生生挤开了一条求生之路。苏明远也在这场逃亡中，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父亲那看似平凡的商业背后，所蕴含的惊人力量。
然而，这头巨兽，毕竟是由凡人组成的。
当他们换乘一辆破旧的福特卡车，顛簸在前往常州的土路上时，危险，终於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三辆黑色的摩托车，如同地狱衝出的三头猎犬，从公路后方猛地追了上来。车斗上架著的歪把子机枪，毫不犹豫地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砰砰砰！”
子弹瞬间打碎了卡车的后窗玻璃，负责开车的行会成员闷哼一声，一头栽在了方向盘上。卡车失控地冲向路边的沟壑，发出一声巨响，彻底熄火。
“快下车！”沈砚之大吼一声，拉著林秀芝和苏明远，从变形的车门里滚了出来。
更多的车辆，从前后两个方向包抄而来。车门大开，一个个穿著黑风衣的特务，端著衝锋鎗，迅速形成了包围圈。
他们被困死在了一片开阔的田野里，无处可逃。
沈砚之將林秀芝护在身后，握紧了手中那把毛瑟枪。苏明远也捡起了一根铁棍，背靠著背，绝望地看著越逼越近的敌人。
完了。
这是三人脑中同时闪过的念头。他们终究，还是没能逃出这张天罗地网。
就在领头的特务狞笑著，准备下达“抓活的”命令时——
“啾——！”
一声悽厉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枪声，从远处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响起！
那名领头的特务，额头上瞬间绽开一朵血，连哼都没哼一声，就仰面倒下。
所有人都愣住了。
紧接著，树林的方向，爆发出炒豆般密集的、清脆的枪声！那是汤姆逊衝锋鎗特有的声音，乾脆、利落、致命！
包围圈瞬间被打乱了。日偽特务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的火力，成片地扫倒在地。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袭击者枪法之准，配合之默契，简直到了恐怖的程度。
不到一分钟，战斗就结束了。
田野间，只剩下浓重的硝烟味和三具惊魂未定的“猎物”。
几道矫健的身影，从树林中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穿著得体西装、面容清瘦、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男人。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但身上那股沉稳干练的气质，却远超他的年龄。
他没有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径直锁定了沈砚之和苏明远。
他缓缓走上前，在三人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頷首，语气平静，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先生，苏先生，受惊了。”
苏明远下意识地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带，目光在沈砚之和林秀芝那张因仇恨而瞬间变得僵硬的脸上一扫而过，缓缓开口：
“军统，方豪，你也可以叫我老鹰』。戴老板让我代他，向二位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