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间的风,带著一股浓重的、混杂著硝烟与血腥的铁锈味。
方豪的皮鞋,踩在沾著露水的泥土上,却没有沾染丝毫污秽。他和他身后那些如同沉默雕像的下属,与这片狼藉的杀戮场,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是文明的、高效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捕食者。
苏明远还处於巨大的震惊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中,他向前一步,正想说些感激的话。
“站住。”
沈砚之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屏障,拦在了苏明远面前。
他將林秀芝护在身后,那把德制毛瑟枪的枪口,虽然颤抖但依旧没有放下。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黑洞洞的衝锋鎗口,死死地锁定著方豪那张清瘦而平静的脸。
这不是获救,这是落入了另一个陷阱。
“沈先生,”方豪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欣赏”的微笑,“我们又见面了。上一次,是在滙丰银行的鑑证室里。”
他一开口,就点明了两人之间的旧识。
沈砚之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想起来了。几个月前,还是银行家身份的他,曾受一位“政府要员”的秘密委託,鑑定过一批製作精良的假法幣。当时,他只当是一次普通的业务。而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当时那位沉默寡言的“要员”助理“老鹰”。
“我很清楚你们是什么人。”沈砚之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冷的仇恨。
方豪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將人冻僵的杀意。他转向苏明远,微微頷首,语气中带著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苏先生,令尊苏恆茂先生,是真正的爱国商人。戴老板对他的遭遇,深感痛惜。他说,像苏先生这样的国之栋樑,绝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国家大义”的关怀。苏明远心中的戒备,不由得放鬆了几分。
“戴老板?”沈砚之冷笑一声,“他不惜在上海街头製造一场意外』,来换取一份所谓的情报时,怎么没想起国之栋樑』这四个字?”
他毫不避讳地,將那道血淋淋的伤疤,猛地揭开!
方豪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但立刻又恢復了平静。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只是深深地看了沈砚之一眼。
“沈先生,有些牺牲,从国家的层面上看,是必要的。我很遗憾,令郎成为了那个牺牲品。”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说道,“但今天,我不是来解释那个叛徒不能代表军统也不討论过去的。我是来来谈一笔生意。”
“生意?”
“对。”方豪从西装內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十元面额的法幣。
那张法幣,沈砚之化成灰都认得。正是他从周敬尧那里见过的,“鬼钱”。
“沈先生,”方豪將那张纸幣递到他面前,“你还认得它吗?”
沈砚之没有接,只是用目光扫了一眼。
“日本人的偽钞,印刷术不错,可惜,纸张和油墨的配方,终究有破绽。”他冷冷地回答。
“不止於此。”方豪用指尖,轻轻捻起那张纸幣,“上次在银行,你只看到了水印旁,那朵用特殊药水才能显影的、日本人的暗记。但你漏掉了另一个。”
他將纸幣翻转过来,指向背面孙中山头像衣领处的一根线条。
“看这里,”他的声音压低了,“这根领口的线条,比正常的法幣,短了零点一毫米。而且,在十倍放大镜下,你能看到线条的末端,有一个微雕的、我们军统的標记:冠字號码“ab”的旁边,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印刷纹路融为一体的“小三角”符號。”
沈砚之和苏明远的心,同时一震。
一张偽钞上,同时有日本特高课和国民党军统的暗记,虽然他们早已知道,但从军统特工嘴里说出来,依旧震撼。
方豪看著他们震惊的表情,平静地揭开了谜底。
“日本人用鬼钱』,在国统区疯狂套购纱、钨矿、药品这些战略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沦陷区,成了他们以战养战』的养料。国库损失惨重,前线因此吃紧。”
“堵是堵不住的。所以,戴老板决定,將计就计。”
“我们通过特殊渠道,截获一部分鬼钱』,打上我们自己的暗记。然后,再利用我们自己的秘密商业渠道,將这些双料鬼钱』,洗回沦陷区和日占区,反向套购他们急需的物资——盘尼西林、汽油、煤炭,甚至是武器零件。”
方豪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敘述一件寻常的贸易活动。但其中的凶险与疯狂,却让苏明远听得脊背发凉。
这是一种“饮鴆止渴”的打法。用敌人的毒药,混入自己的“料”,再餵回给敌人,从敌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给自己补血。
“用敌人的毒药,去换自己的解药。”
一直沉默的林秀芝,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锥,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真是一笔好生意。你们互相套取物资,可百姓呢?百姓的死活谁来管?”
她话语中的讥讽与恨意,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方豪的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了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上。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与沈砚之同源的、足以焚烧一切的仇恨。
他没有理会这份仇恨,只是將那张“双料鬼钱”收好,继续对沈砚之说:
“但是现在,这笔生意』,出问题了。”
“一周前,日本人更换了鬼钱』的母版。新版的偽钞,工艺更加复杂,之前的暗记,被换成了一种我们无法破解的、更隱蔽的化学印记。我们的人,无法再准確地识別、截获和仿製暗记。我们的逆向套利』,已经快要停摆了。”
方豪的目光,如同一只真正的猎鹰,死死地锁住了他的猎物。
“戴老板说,全中国,能用肉眼和双手,在最短时间內看穿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你,沈先生。”
图穷匕见!
这,才是他们不惜代价,也要找到沈砚之的真正原因。
他们需要的,是沈砚之这颗独一无二的、能够与“鬼钱”抗衡的“大脑”。
沈砚之笑了。那是一种没有任何笑意的、嘴角肌肉的抽动。
“所以,你们请』我回重庆,就是为了让我,帮杀害我儿子的凶手,去做更大、更赚钱的生意』?”
“是为了党国。”方豪纠正道,语气不容置疑。
“如果我拒绝呢?”沈砚之问。
方豪脸上的微笑,终於彻底消失了。他看了一眼沈砚之,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林秀芝和苏明远,语气依旧平静,却带著一种毋庸置疑的最终裁决。
“沈先生,选择很简单。”
“跟我们走,去重庆。戴老板会给你一个为国家效力的机会,以及復仇的可能。毕竟,军统內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
“或者,留在这里。”他环视了一下这片尸横遍野的土地,“等日本人的下一波追兵。我们的人,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
“生,或者死。你自己选。”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著,留给他们一个被无数枪口瞄准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砚之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去重庆,走进那个杀子仇人盘踞的巢穴,与魔鬼做交易,或许,还能在深渊里,找到一丝復仇的微光。
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恨意,已经被一层更厚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静,彻底封存了起来。
“好。”他看著方豪,只说了一个字。
“我们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