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是林秀芝恢復意识后,捕捉到的第一个明確的信號。
它冰冷、刺鼻,像一把无形的、锋利的手术刀,粗暴地切开了她混沌的思绪,让她从一场无边无际、充满了血色与火光的噩梦中,挣扎著浮出水面。
她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那嘈杂的白色,而是一间过分雅致、甚至带著一丝奢华的单人病房。墙壁是柔和的米色,窗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日式庭院,空气中除了消毒水味,还隱隱飘来一丝樱的淡香。床头的瓶里,插著一束新鲜的百合。
这里的一切,都美好得令人不安。
“您醒了,沈太太。”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秀芝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穿著白色护士服的年轻中国女孩,正对她露出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这里是哪里?”她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声音沙哑得让自己都感到陌生。
“这里是浅旭疗养院。”护士微笑著,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您之前所在的医院条件太差,不利於康復。是负责您案子的周先生,特意將您转到这里来的。他说,您是重要的证人,必须得到最好的照顾。”
周先生。
这个姓氏,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秀芝的太阳穴。她的头猛地抽痛起来,无数破碎的、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滚:儿子惊恐的哭喊,丈夫被特务死死按住的脸,以及一张在火光中,既狰狞又得意的笑脸。
那张脸,姓周。
“啊——!”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抱住了头。
“林女士!您別激动!”护士急忙上前,熟练地给她注射了一针镇定剂。
隨著药物的注入,那股尖锐的疼痛渐渐平息,世界开始旋转、下沉。她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坠入了一个温暖而黑暗的漩涡。现实的尖角被抚平,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被深埋在记忆河床下的、早已改变了她生命流向的基石。
她的梦,回到了三年前。
梦的开端,是圣约翰大学附中那间洒满阳光的国文课堂。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旗袍,在黑板上写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讲台下,坐著一张张年轻而乾净的脸。其中,坐在窗边,扎著麻辫的女孩叫小琴,是她最喜欢的学生,眼神总是亮晶晶的。
突然,小琴的座位空了。
场景切换,她失魂落魄地走在一条散发著霉味的弄堂里。她找到了小琴的家,门虚掩著。她推开门,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场沉默的、早已结束的悲剧。小琴和她弟弟皮包骨头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两截被抽乾了水分的枯枝。邻居说,她拉黄包车的父亲反抗帮会加租被打断了腿,母亲去码头做苦力又失足落水,两个孩子,是活活饿死的。
她站在那间空无一物、只剩下死亡气息的小屋里,第一次感到她所珍视的“文化”和“体面”,是多么的虚偽和无力。在赤裸裸的生存面前,它们连一张草纸都不如。
梦境再次流转。她来到了学校附近那家“启明书店”。老板老赵是个有点驼背的中年人,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她坐在后院的小板凳上,把小琴家的悲剧,顛三倒四地讲给了正在整理旧书的老赵听。她讲著讲著,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无助:“赵先生,我我不明白。我教孩子们要善良,要正直,要勤劳可是,小琴一家,他们哪一样没做到?为什么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老赵没有说那些“世道如此,节哀顺变”的废话。他只是停下手里的活,静静地听著。然后,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泛黄的纸片。
“林老师,”他轻声说,“你看看这些。”
那是一叠当票。当的是一件洗得发白了的袄,当的是一支钢笔,当的是孩子过冬的帽子每一张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绝望。
“这个,”梦中的老赵指著一张当票,声音清晰如昨,“是三轮车夫老李的,他儿子得了肺炎,要买盘尼西林,他把吃饭的傢伙当了,最后钱不够,孩子还是没了。”
“这个,”他又拿起一张,“是纱厂的女工王嫂的,她男人在厂里断了手指,被管事的赶了出来,她把唯一的嫁妆——一对银耳环当了,想做点小生意,结果被地痞流氓全抢了。”
梦里的她,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发自骨髓的寒冷。“为什么会这样?警察呢?政府呢?就没有人管吗?”她听见自己颤抖著问。
老赵悲凉地苦笑著:“管?林老师,蝗虫会去管被它啃光的庄稼吗?狼会去可怜被它咬死的羊吗?我们看到的这些悲剧,不是意外,而是这个世道运转的必然结果。这就像一个烂到根里的苹果,你在果皮上擦得再亮,也改变不了它从里到外都在流著脓。”
“那我们能做什么?”梦中的她,声音里带著绝望的哽咽。
“面对一个烂透了的苹果,是应该在外面给它涂一层蜡,让它看起来好看一点?还是应该把它连同那棵生出烂苹果的病树,一起挖掉,重新种一棵健康的树?”
梦境的色调开始变化,变得严肃而深沉。
她听见自己喃喃自语:“可是挖掉树根”
“是,很可怕。”老赵的声音变得坚定,“就像治病,猛药总是苦口的,动手术总是要流血的。但如果再不动刀,整个身子都要烂掉,那这刀,就非动不可。有的人,已经拿起这把手术刀了。”
老赵看著她,目光里没有煽动,只有一种沉静的、发出邀请的真诚。“他们想做的,也很简单,就是创造一个能让他们的孩子,不会因为一场病就活活等死,不会因为几块租金就家破人亡的新世界。林老师,你是教书育人的,你就像一盏灯,一盏能照亮黑暗的灯。哪怕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那也是一份光,一份希望。”
梦境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分岔。她看到自己沉默了很久,然后,將那叠承载了无数悲剧的当票,仔仔细细地叠好,还给了老赵。
“赵先生,”她抬起头,眼神安静而坚定,“请告诉我,这盏灯,应该怎么点亮?”
场景陡然一转,来到了一年前,一家烟雾繚绕的小茶馆。老赵的面容显得更加凝重。
“烛龙』,是《山海经里的一位神明。人面龙身,口中衔烛,闭眼为夜,睁眼为昼。它的光,能照亮九幽之下的黑暗。”老赵的声音在她的梦里迴响,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日本人和汪偽政府,正在进行一项代號为鬼钱』的偽钞计划。一旦大规模流入国统区,將会摧毁整个国家的金融体系,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经济屠杀。”
“我们的任务,是找到偽钞的印製工厂,拿到它的电版,或者,彻底摧毁那些流转在市面上的偽钞。而完成这个任务的关键,可能就在你的身边你的丈夫,沈砚之。”
梦里的她,心猛地一揪。
“组织对你的要求,不是去策反他,也不是去利用他。你的任务,是成为一名观察者』和引导者』。你,就是组织投射到他身边的一道烛光』,你的任务,就是让这位金融天才的光,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这就是烛龙行动』。秀芝同志,你愿意接受吗?”
她看到了梦中的自己,在巨大的情感挣扎之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国之不存,家將焉附。
梦境的最后,是那片火海,是周敬尧那张扭曲的脸,是他下令开枪的嘶吼
林秀芝猛地睁开了眼。
镇定剂的药效已经退去,但那场梦,却比任何现实都更加清晰。它像一场灵魂的洗礼,將她破碎的意识重新拼凑、淬链,让她从一个惊恐的倖存者,变回了那个代號“烛龙”的、冷静的战士。
悲痛仍在,仇恨未消,但它们不再是摧毁她的洪水,而被收束成了驱动她前进的、冰冷的燃料。
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烛龙”,还没有照亮黑暗。砚之她的丈夫,现在一定身处巨大的危险之中。她不能成为他的负累,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办法把情报送出去!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个穿著笔挺西装、头髮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捧著一束鲜艷的玫瑰,微笑著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著一种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关切。
“林女士,您终於醒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敬尧,76號第一处的副处长。”
他將放在床头,拉过一张椅子,用一种温和而充满同情的语气说道:“请您放心,我是奉命来保护您的。对於您家人的不幸,我深感悲痛。凶手的手段极其残忍,我们一定会將他们绳之以法。现在,您感觉好些了吗?能回忆起那天晚上,除了那些暴徒,还有没有见到什么特別的人?”
林秀芝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著眼前这张偽善的、她到死都不会忘记的脸。她的心臟在剧烈地跳动,但她的眼神,却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水。
她知道,她的战爭,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