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上海陷入了它一天中最深沉的睡眠,像一具暂时停止了呼吸的巨大尸体。然而,在这具尸体的血管里,两股滚烫的、带著剧毒的血液,正沿著不同的轨跡,奔向那早已为它们预设好的心臟。
沪西,一列由三辆黑色福特轿车和一辆装甲卡车组成的车队,正以一种沉稳而蛮横的姿態,碾过寂静的街道。周敬尧安坐在中间那辆防弹轿车的后座,闭目养神。车內温暖的空气与他指尖雪茄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与车外寒夜格格不入的、掌控一切的氛围。他几乎能嗅到金条那冰冷而甜美的气味,能感受到美金那柔韧而实在的触感。在他看来,杨喆不过是一只被他逼入绝境后,开始胡乱撕咬的疯狗。而今夜,他將亲手敲碎这条狗的脊樑,拔掉它的最后一颗牙。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几辆破旧的、型號各异的卡车和轿车,正像一群受惊的野狗,贴著城市的阴影,疯狂地朝著苏州河畔疾驰。杨喆亲自挤在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双眼因兴奋和缺少睡眠而布满血丝。他的手死死攥著一支汤姆逊衝锋鎗,冰冷的钢铁也无法让他发烫的手心降温。他知道,这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场豪赌。赌桌的对面,坐著周敬尧和他背后的日本人。而他今晚要做的,就是掀翻这张赌桌,將所有的筹码——那些能决定生死的新版“鬼钱”——全部抢入自己怀中。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自己带著这笔能买下一个军火库的巨款,逃离上海,在南洋的某个小岛上醉生梦死。
这两位上海滩的梟雄,都坚信自己是今夜唯一的猎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是同一张蛛网上,两只被精准计算过的、即將自投罗网的猎物。
卡德路,永安当铺。
这是一家早就废弃的当铺,剥落的墙皮和蛛网丛生的窗欞,在惨白的路灯下,像一张饱经风霜的、毫无表情的老人的脸。
周敬尧的车队在街角停下。他没有下车,只是透过防弹玻璃,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二十名从76號第一处精挑细选出的王牌特务,如同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悄无声息地散开,从前后两个方向,將当铺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动作划一,配合默契,每个人都散发著职业杀手的冷酷与高效。
队长李卫国,一个跟隨周敬尧多年的心腹,在门口打了个呼哨。两名特务上前,用一根撬棍,乾净利落地別开了早已锈蚀的门锁。
“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死寂。
屋內,一片漆黑,瀰漫著一股尘土与腐朽木头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李卫国没有贸然进入。他侧耳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得像一座坟墓。他皱了皱眉,对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两面防弹盾牌被竖起,特务们呈战斗队形,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这片黑暗。
就在他们进入大堂中央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砰!”
二楼的楼板上,突然响起一声枪响。这不是手枪,也不是衝锋鎗,而是一桿老式猎枪!粗大的铁砂,如同冰雹一般,劈头盖脸地砸在盾牌上,发出“叮叮噹噹”的爆响。
“有埋伏!散开!”李卫国怒吼道。
他的话音未落,大堂两侧原本堆放杂物的柜子后面,突然喷射出两条火舌!两挺捷克式轻机枪,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射速,开始朝著门口倾泻子弹。子弹打在墙壁上,碎石和木屑四处飞溅;打在盾牌上,迸射出耀眼的火。一名躲闪不及的特务当场被击中胸口,惨叫著倒了下去。
周敬尧坐在车里,听到里面骤然爆发的激烈枪声,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预想过会有抵抗,但绝没想到会是如此有组织、如此凶悍的火力!杨喆这是把他的老底都掏出来,准备在这里跟他拼命了!
当铺內,战斗瞬间进入了白热化。76號的特务们虽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在如此狭小和黑暗的空间里,面对对方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一时间竟被压製得抬不起头。杨喆留下的,都是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亡命之徒。他们知道这是最后一战,没有退路,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手榴弹!”李卫国怒吼著,从腰间摘下一枚德制24长柄手榴弹,拧开盖子,朝二楼奋力扔了上去。
“轰!”
一声巨响,整个当铺都为之震颤。二楼的枪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惨嚎和木板断裂的声音。
趁著这个间隙,76號的特务们发起了反击。汤姆逊衝锋鎗沉闷的“噠噠噠”声,与毛瑟手枪清脆的点射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死亡的协奏曲。不到十分钟,枪声渐渐平息。
李卫国一脚踹开一具挡路的尸体,浑身浴血地走到门口,通过对讲机匯报导:“报告副处长,全部解决。对方是死士,一个活口没留。我们我们损失了三个兄弟,还有两个重伤。”
“废物。”周敬尧在车里低声骂了一句,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胜利的冷笑。损失惨重,正说明了对方守护的东西何其重要。这笔买卖,还是值。
他推开车门,在一眾特务的簇拥下,走进了如同修罗场般的当铺。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扑面而来,让他微微蹙眉,隨即又被即將到来的巨大收穫的快感所取代。他看都没看地上那些死状悽惨的尸体,径直问道:“东西呢?”
李卫国指了指后院的地下金库。
厚重的铁门已经被炸药粗暴地撕开了一个大洞,一名特务兴奋地抱著一个半米见方的、沉重无比的军用保险箱,踉踉蹌蹌地跑了出来,“哐”地一声放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箱子上。空气中瀰漫著贪婪的气息。
两名特务拿出撬棍和铁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箱子撬开。
“吱嘎——”
箱盖打开的那一刻,周敬尧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所有特务脸上的兴奋,也变成了错愕和呆滯。
没有金光闪闪的金条,没有一沓沓散发著油墨香的美金。
满满一箱,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工地里隨处可见的红砖。
而在最上面一层砖头上,用一根麻绳捆著一张纸。不是钞票,而是一页从帐本上撕下来的纸。
周敬尧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冻住了。他颤抖著伸出手,戴著皮手套的手指拈起了那张纸。
纸上,用和之前那份“通渝”帐本一模一样的狂放笔跡,清晰地记录著一笔交易。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却又带著一丝只有行家才能看出的、刻意的僵硬。
“癸卯月,十一日。收黑龙商社』定金,上品货』十箱,交割地点:苏州河畔,三號仓库。”
“上品货』上品”周敬尧喃喃自语,大脑飞速运转。这个词,是他们內部对质量最好的新版“鬼钱”的代號!
这不是杨喆的字。这是那个幽灵偽造的!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精心设计的、让他付出惨重代价的调虎离山之计!
当他带著自己最精锐的力量,在这里为了满箱的砖头和三个手下的性命而沾沾自喜时,杨喆那条疯狗,已经扑向了他真正的命脉——由日本人亲自看管、存放在黑龙商社仓库里的那批新版“鬼钱”!
那批钱,不仅仅是钱!那是“帝国”的战略物资,是他周敬尧向上邀功、向下控制人心的命根子!
“上当了!!”
一股被愚弄的、极致的愤怒和恐惧,如同火山般从周敬尧心底喷发。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青筋在太阳穴上突突直跳。他猛地回头,对著对讲机用一种近乎破音的声音狂吼:“所有人!立刻调头!去苏州河三號仓库!快!!快!!”
苏州河畔,黑龙商社三號仓库。
这里,已经变成了欲望的狂欢与死亡的地狱。
杨喆和他最后的三十多名死士,用两辆卡车撞开大门,如同下山的猛虎,成功地突入了仓库。当他们看到那十个码放得整整齐齐、贴著日本火漆封条的巨大木箱时,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
“撬开!快撬开!”杨喆嘶吼著。
一个手下用枪托奋力砸开其中一个箱子上的锁扣。
箱盖打开,里面全是綑扎得如同艺术品一般的新版“鬼钱”,每一沓都用银行的纸条封著。在他们手中那些摇晃的手电筒光束下,这些偽钞散发著一种比黄金更诱人、比毒品更致命的油墨香气。
“发財了!兄弟们!我们贏了!”杨喆抓起两沓偽钞,狂笑著將它们拋向空中。无数张崭新的“法幣”,如同雪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映照著每一张因贪婪和兴奋而扭曲的脸。在那一刻,杨喆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天命所归的王者,是那个笑到最后的贏家。
然而,他的笑声还未落下。
“吱嘎——哐当!!”
仓库那两扇巨大的铁製滑动门,在同一时间被一股巨力从外面合拢,沉重的门栓落下的声音,如同地狱的丧钟,在空旷的仓库里迴响。
所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紧接著,数十道刺眼的汽车大灯,瞬间从四面八方穿透仓库高处的窗户,如同舞台的追光灯,將仓库內部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每一个惊慌失措的匪徒。
一个冰冷的、带著浓重日本口音的、被扩音器放大了数倍的声音,如同上帝的审判,从天而降:
“里面的人听著!你们已经被大日本帝国宪兵队特別行动小组包围!立刻放下武器投降!重复,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帝国宪兵队!kepeitai!
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杨喆的神经上。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碎裂,最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难以置信的惊恐。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扑向的根本不是周敬尧的钱袋子!这是日本人设下的一个圈套!周敬尧不,是那个给他情报的、藏在暗处的鬼!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自己去和周敬尧斗,他是想借日本人的手,把自己挫骨扬灰!
“妈的!是陷阱!跟他们拼了!”绝望之下,杨喆爆发出了最后的、野兽般的疯狂。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投降的下场比死亡更可怕。他举起汤姆逊衝锋鎗,对著光线最亮的一扇窗户,疯狂地扣动了扳机。
“噠噠噠噠噠!”
他的枪声,就是总攻的信號。仓库內外,枪声瞬间连成一片。但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到可笑的屠杀。仓库的墙壁,是用薄薄的波纹铁皮搭建的。宪兵队架设在四周高地上的九二式重机枪,轻而易举地就將这些铁皮撕成了碎片。子弹如同暴雨般,带著尖锐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灌入仓库,將里面的木箱、匪徒,以及那些散落一地的、崭新的偽钞,一同打得稀烂。
杨喆的手下,在宪兵队精確而致命的交叉火力面前,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片片地倒下。临死前的惨叫,与偽钞被子弹撕碎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谱写了一曲荒诞而血腥的死亡之歌。
当周敬尧带著他的人风驰电掣地赶到时,枪声已经稀疏。他看到的,正是这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日本宪兵队已经控制了局面,正端著枪,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千疮百孔的仓库。仓库內外,血流成河。
周敬尧衝到仓库门口,正好看见杨喆。他靠在一个被打烂的木箱上,腹部中了数枪,肠子混著被鲜血浸透的偽钞流了一地。他生命力顽强得可怕,竟还没有死透。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周敬尧,浑浊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最后的光亮,那是由极致的怨毒和一丝临死前的明悟混合而成的光。
“周敬尧你我我们都是棋子”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这句充满了诅咒和讽刺的话,隨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狼”,死了。
周敬尧站在原地,听著杨喆最后的话语,看著满地的狼藉,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他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沿著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一名穿著笔挺军装、戴著白手套的日本少佐,缓步走到他面前。他叫川崎,是宪兵队里出了名的“笑面虎”。
“周副处长,你来晚了。”川崎的脸上带著客套而疏远的微笑,他环视了一圈满地的尸体和被毁的“鬼钱”,“你们中国人的內斗,真是比圣战本身还要精彩,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但是,这次居然波及到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財產』,这让我很为难啊。”
周敬尧的腰,不自觉地弯了下去。他听出了对方话语里那毫不掩饰的敲打和警告。
“川崎少佐,这是一个误会是军统的残余分子,蓄意破坏”
“我不管是不是误会,周君。”川崎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我只知道,因为你清剿不力,办事疏忽,导致帝国重要的战略物资』,险些蒙受重大损失。这件事,我会如实地,向岩井机关长,以及你的上司,万里浪处长匯报的。你好自为之。”
说完,川崎不再理他,像赶走一只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转身指挥手下开始清理现场。
周敬尧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河风吹拂著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贏了,他彻底剷除了杨喆这个心腹大患。
但他又输得一败涂地。
他损失了最精锐的嫡系部队,暴露了自己对局势的无能和失控,更重要的是,他在日本人心里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从一条凶猛的猎犬,变成了一条办事不力的看门狗。他这只“老虎”,被人生生拔掉了最锋利的爪牙,还被主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向上海漆黑的夜空。
他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个阴暗角落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正带著一丝嘲讽的微笑,冷冷地注视著自己,注视著这一切。
他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只知道,这场战爭,远没有结束。真正的猎杀,或许才刚刚开始。
在城市另一端那间熟悉的仓库里,苏明远放下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还带著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砚之,全全都和你算的一样。杨喆被日本人打成了筛子,周敬尧吃了大瘪,像条狗一样被日本人训。”
沈砚之“嗯”了一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摊开的,不是地图,而是一本崭新的、硬皮的西式帐本。
他拿起一支笔,不是铅笔,而是一支蘸了红墨水的钢笔。
在帐本的第一页,他用他那银行职员特有的、一丝不苟的清秀字体,写下了“杨喆”两个字,以及一连串他手下核心成员的名字。此刻,他用那支红色的钢笔,在这些名字上面,缓缓地、用力地画下了一个叉,如同一个严谨的会计,在核销一笔已经收回的烂帐。
做完这一切,他將这一页翻了过去。
在崭新的第二页上,他悬腕,沉思了片刻,然后落笔。
他写下的,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而是一个机构,一个地址。
“76號,第一处,周敬尧。”
紧接著,在这一页的最上方,他用更大、更清晰的字体,写下了这一页帐本的总分类:
“三德坊华成印刷厂。”
第一幕,落幕了。为儿子復仇的血祭,已经完成。
现在,这位冷酷的“復仇审计师”,將开始清算他的第二笔、也是更庞大的一笔——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