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申城的弄堂浸染得深不见底。
沈砚之攥著那张写有地址的纸团,手心的汗几乎要將其濡湿。他像一只受惊的野猫,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穿行,凭著对这座城市肌理的熟悉,几次三番地將身后那两条若即若离的尾巴甩进死胡同。
纸条上的地址,指向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偏僻的角落——“柳泉街七號”。
柳泉街与其说是一条街,不如说是一条缝。两排老旧的骑楼挤压著天空,只留下一线惨白的月光。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潮湿的、混合著烂木头和陈年灰尘的味道。七號,是一家名为“永济当”的铺子。门脸破败,一块黑漆招牌歪歪斜斜地掛著,上面那个大大的“当”字,被岁月侵蚀得像一张鬼脸。
若不是有苏明远的引荐,沈砚之绝不会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这种三教九流匯集的地方。
他整了整衣领,压下狂跳的心,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一阵“吱呀”的呻吟后,他踏入了一个被昏黄灯光笼罩的世界。柜檯高得嚇人,几乎要顶到人的下巴,后面坐著一个乾瘦的老头,穿著件油腻的黑布袍,正低头用一根细长的铜签剔著指甲缝里的泥。
“当东西?”老头眼皮都没抬,有气无力地问到,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不,”沈砚之压低声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儘可能平稳,“我不当东西。我来接线』。”
这是他临时想出的切口。他揣测,这种地方的交易,必然有其特定的规矩。
老头剔指甲的动作停了。他终於抬起头,一双浑浊但精明的眼睛,透过高高的柜檯,像审视一件货物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沈砚之。
“线有千万种,你要接哪一根?”老头依旧慢悠悠地问。
沈砚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他回想著苏明远那坚毅的眼神,想起了他父亲的教诲。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明远纱厂的苏老板说,线断了,可以再接。”
老头的眼神微微一动,但隨即又恢復了古井无波。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沈砚之的胸口。
“后半句呢?”老头突然问。
沈砚之心中一凛,他不知道还有后半句。是苏明远忘了说,还是这本就是一场考验?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冷汗顺著鬢角滑落。他必须赌一把,赌自己对苏明远这个人的理解。
“苏老板没说后半句,”沈砚之迎著老头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但我猜,应该是——人心要是断了,就什么都没了。”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终於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他站起身,从柜檯后一个不起眼的侧门走了出来。“跟我来。”
沈砚之跟著他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一间更为隱蔽的后院小屋。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椅子。老头示意他坐下,亲自倒了两杯热茶。
“我姓顾。苏老板是信人,你也是。”顾老爹开门见山,“说吧,要什么?要多少?”
“黄金,或者美金。我需要足够让我一家人离开这里,並且能治好我儿子的病的钱。”沈砚之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听著外面的动静。
顾老爹点了点头:“规矩你懂。三比一。三块金圆券,换一块大洋。美金的话,看成色。”
“我没有金圆券。”沈砚之艰难地说,“我只有华安银行的一张本票。三天后兑付。”
顾老爹笑了,笑声像是夜梟在叫。“沈主管,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现在这世道,银行的本票,跟草纸有什么区別?三天?三天后,这申城姓什么都未可知。还三天”
沈砚之的脸瞬间涨红了。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他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所有的窘迫和无助都暴露无遗。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顾老爹却话锋一转:“不过,苏老板的面子,不能不给。这样吧,我先给你五根小黄鱼』,足够你应急。但你那张本票,得押在我这。而且,三天之內,你得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鑑定一样东西。”顾老爹说著,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红绒布包裹的小物件,轻轻放在桌上。
绒布打开,里面是一枚前清时期的金锭,色泽纯正,上面刻著“户部”的字样。
沈砚之愣住了。以他的专业眼光看,这枚金锭毫无疑问是真品。“顾老爹,这这是真的,无需鑑定。”
“我知道是真的。”顾老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要你鑑定的,不是它的真假。而是我要你告诉我,用你们银行最精密的仪器,能不能在这上面,不多不少,不多不少地刻上三个字,而且要让全天下最高明的鉴宝师,都看不出这是后刻上去的。”
沈砚之倒吸一口凉气。在金锭上后刻字,还要天衣无缝?这需要的技术,几乎等同於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金锭。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兑换,这是在试探他的能力,或者说,是在將他拖入一个更深的旋涡。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忍不住问。
“不该问的,別问。”顾老爹將金锭推到他面前,“你只需要回答,能,还是不能。”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有这手艺?”沈砚之疑竇丛生。
“我想知道的,便就能知道!”顾老爹明显有些不耐烦,催促道:“痛快些!能还是不能!”
沈砚之看著那枚金锭,又想了想病床上咳喘的儿子,和家中等待他消息的妻子。他没有退路。
“能。”他咬著牙说,“但我需要工具,而且不能在银行。”
“好!”顾老爹眼中闪过一丝讚许,“三天后,还是这里。你来取你要的东西,我来看你刻好的字。”
他將五根沉甸甸的小黄鱼推给沈砚之,又指了指后院的一扇小门:“从这里走,可以通到另一条街。记住,我们没见过面。”
久看月伴云动,夜凉未觉露浓!
在沈砚之为了生路奔波的同时,城西小学的教员宿舍里,林秀芝也正对著一盏孤灯。
念安已经喝了药睡下,呼吸平稳了许多。但林秀芝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悬著。桌上,那张沈砚之塞给她的“鬼钱”,被她用两片玻璃压著,放在灯下仔细地观察。
劣质的油墨,粗糙的纸张,这是日本人的手笔,毋庸置疑。但那个隱藏在冠字號旁的“小三角”,却清晰地昭示著军统的身份。
这绝不是简单的偽钞。这是两种敌对势力在一个小小的载体上的诡异共存。是其中一方缴获了对方的模板?还是更可怕的,双方在某个层面上,达成了某种秘密的交易?
这背后的信息,太重要了。
她从书架上取下那本“三年级”的作业簿,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用娟秀的字跡抄写的唐诗。她取出一碗清水,用毛笔蘸了,轻轻涂抹在字里行间。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在原本空白的行距间,一行行更小的字跡,因为沾水而显现出来。这是用米汤写的密信。她要將“鬼钱”的情报,儘快传递出去。
她研好墨,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烧了”,砚之当时对她说。他希望这东西从世界上消失,希望麻烦远离他们的家庭。可她,却要主动將这个麻烦,层层上报,將她的丈夫,置於一个更危险的情报风暴中心。
窗外,传来巡夜偽警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她的心上。她最终还是落下了笔,用约定的密语,將钞票的特徵、发现的经过,以及周敬尧的介入,都写了上去。
写完最后一笔,她吹乾墨跡,將作业簿恢復原样。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看著丈夫归来的方向,低声自语:“砚之,对不起。有些事,我们躲不掉。”
新的鉤子已经埋下,一张围绕著这枚“鬼钱”的大网,正在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