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察署的审讯室里,空气都是凝滯的。
沈砚之坐在冰冷的木椅上,对面是周敬尧。
没有拷打,没有恐嚇,周敬尧只是慢条斯理地喝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著关於那笔“可疑匯兑”的细节。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看似寻常,却刀刀都朝著他业务的薄弱环节割来。
沈砚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他知道,对方是在试探,在寻找他的破绽。他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
“那笔帐目的流水,和我行里的底单有些出入。我需要立刻回行里,和帐房的同事当面对帐,才能给周科长一个准確的答覆。”沈砚之低著头,语气恭敬,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
他真正的目的,当然不是对帐。而是他清楚,周敬尧既然盯上了他,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抄家。他必须在周敬尧动手之前,筹到一笔乾净的、真正的硬通货——黄金或者美金,带著妻子和孩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整个沦陷区,有这个实力且有可能帮他的,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明远纱厂,苏明远。
苏明远在商界以信誉卓著闻名,更重要的是,他有实业,有渠道,一定有办法弄到真金白银。
周敬尧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似乎没有。他盯著沈砚之看了半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最后,他笑了笑:“也好。帐目是大事,不能马虎。你去吧,我派两个人保护』你。”
所谓的“保护”,自然是监视。
沈砚之走出督察署,坐上自己的黄包车。后面不远不近地跟著两个便衣,像两只甩不掉的苍蝇。他没有回银行,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让车夫拉著他,朝城西的工业区驶去。
当他抵达明远纱厂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工厂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仓库还亮著灯。他付了车钱,甩掉尾巴,从一个不起眼的侧门闪了进去。
凭著记忆,他找到了存放成品纱的二號仓库。门虚掩著,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仓库里,苏明远正和王伯一起,指挥著几个心腹工人,將一捆捆码放整齐的纱,往一个刚刚打开的地窖里搬。那些纱,都被煤灰和黑色的染料抹得乌漆嘛黑,乍一看,和煤块几乎没有区別。
王伯蹲在地窖口,指挥著方向,一抬头,正好看到了门口的沈砚之。
“沈沈主管?”王伯吃了一惊,“您怎么来了?”
苏明远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目光沉静地看著他。对於这位银行主管的深夜到访,他似乎並不意外。
沈砚之心中一凛,立刻明白自己撞破了什么。苏明远这是在藏匿物资?还是在躲避日本人的征缴?他定了定神,快步走上前,压低声音说:“苏老板,我遇到了大麻烦,急需兑换一些一些真法幣,或者或者別的什么硬货。我知道你有办法。”
苏明远看著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仓库外突然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和杂乱的脚步声。
“不好!是周敬尧!”沈砚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没想到,周敬尧的动作这么快,竟然直接追到了这里!
苏明远也立刻意识到了危险。他看了一眼地窖里还没来得及完全藏好的“黑纱”,又看了一眼仓库另一头堆放著的、准备用来应付日本人的次等品,眼神一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王伯,关地窖!”他低喝一声。
几乎是同时,仓库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周敬尧带著一队偽警,堵在了门口,脸上依然是那副斯文的、猫捉老鼠般的笑容。
“苏老板,沈主管,你们二位可真让我好找啊。”周敬尧的目光在仓库里缓缓扫过,“深更半夜,两位大老板聚在仓库里这是在盘点什么宝贝呢?”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堆偽装成次品的“黑纱”上。
沈砚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些纱一旦被查,苏明远就是私藏军用物资的重罪,而自己,则是同谋。他们俩,谁也跑不掉。
周敬尧冷笑一声:“搜!”
偽警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粗暴地翻找著。很快,他们就翻出了几捆燻黑的纱。一个偽警头目拿了一捆,呈给周敬尧。
周敬尧接过纱,捏了捏纱线,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他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这就是普通的粗纱,染黑了而已,算不上什么违禁品。”他隨手將纱丟在地上,似乎有些失望。
沈砚之和苏明远的心都稍稍放下了一些。看来,苏明远的偽装很成功。
然而,周敬尧的目光並没有就此罢休。他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继续在两人身上逡巡。忽然,他的目光停住了,落在了苏明远的袖口上。
那里,正露出一截银色的链子。
那是苏明远怀表的链子。
“苏老板这块表,很別致啊。”周敬尧的语气突然变得饶有兴致,“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在哪儿买的?”
苏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想將那截表链藏起来。“家传的。”他冷冷地回答。
沈砚之也注意到了那块表。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能感觉到,那绝非凡品。在沦陷区,一块这样的表,本身就代表著財富和身份,足以引起任何人的覬覦,尤其是周敬尧这种人。
周敬尧没有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仿佛已经嗅到了他想要的味道。他转过身,对身边的偽警低声吩咐了一句:“给我盯紧这两个人,一只苍蝇飞进去,我都要知道。”
说完,他便带著大部分人,转身离开了仓库,仿佛今晚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搜查。
仓库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沈砚之和苏明远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开始,周敬尧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就像一条潜伏的鱷鱼,今天只是露了个头,下一次,必然是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击。
沈砚之知道,他必须儘快离开。他不能再给苏明远添麻烦了。
“苏老板,今晚多谢了。”他拱了拱手,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苏明远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伯,快步追了上来。他將一个被手汗浸得有些湿润的小纸团,飞快地塞进了沈砚之的手心。
“沈主管,”王伯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急促,“我们老板说,这是能换到真法幣的地方。你快去,千万小心!”
沈砚之攥紧了那个小小的纸团,它在寒夜里,竟带著一丝灼人的温度。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个字,迅速闪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走出纱厂很远,他才敢在一个避风的墙角,借著微弱的月光,展开那个纸团。
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字跡很潦草,但清晰有力。
这是王伯留给他的后路,也是苏明远向他伸出的援手。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孤城里,两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因为一个共同的敌人,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被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