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仿佛隨时都会塌下来,將整个明远纱厂压垮。
苏明远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俯瞰著院子里忙碌的景象。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號子声、纱锭滚动的声音,交织成一曲他听了二十年的交响。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基业,也是上百號工人的饭碗。往日里,这声音让他心安。但今天,这声音却像一把钝刀,反覆切割著他的神经。
院子中央,一个穿著笔挺日军军官服的男人,正用马鞭不耐烦地敲打著一垛码放整齐的纱。他叫佐藤,是新来的军需官,眼神里的贪婪和傲慢,像他脚下的军靴一样鋥亮。
“三百匹一等精梳纱,三天之內,必须交齐!”佐藤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工厂的嘈杂,“用联银券结算。”
苏明远的手指,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划过。三百匹精梳纱,是厂里最好的货,是准备运往內地换取粮食和药品的硬通货。而联银券,那种日本人强制推行的纸幣,在黑市上连两成法幣都换不到,形同废纸。
这根本不是交易,是明抢!明抢!
帐房里,跟了苏家两代人的老师傅王伯,正颤抖著手在帐本上记著什么。苏明远看得分明,王伯的笔尖因为过於用力,直接戳破了帐页。那上面记录的,正是“联银券一千元”的字样。一千元联银券,连买进这批纱线的钱都不够。
苏明远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前的內袋,那里有一块银质的怀表,表壳光滑,已经被岁月磨平了稜角。这是他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岁那年,战火纷飞,父亲將他藏进一堆粗糙的纱里,而年轻的王伯就守在外面,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住四处横飞的流弹。
那时王伯也是这么说的:“老板,您先躲好,外面我来应付。”
父亲的教诲言犹在耳:“线断了,可以再接;人心要是断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下楼梯。
“佐藤长官!”苏明远的声音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佐藤转过身,看到他,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苏老板,你总算肯露面了。你的纱,帝国需要。这是军用徵购令。”他晃了晃手里的一张纸,上面鲜红的印章格外的刺眼。
一直跟在苏明远身后的王伯,再也忍不住了。他抢上前一步,躬著身子,脸上堆著討好的、却又无比卑微的笑容:“佐藤长官,您行行好。这批纱是精梳细纱,成本高。您给的联银券,我们连都买不回来,工人们工人们都等著这批货吃饭啊!”
“老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开!”佐藤勃然大怒,毫无徵兆地一脚踹在王伯的肚子上。
王伯闷哼一声,踉蹌著向后倒去,后腰重重地撞在了一台冰冷的纺纱机上。机器的铁架子,像一根铁棍,狠狠地磕在了他的腰眼上。他疼得满脸瞬间没了血色,冷汗涔涔而下,却咬著牙,一声没吭。
旁边一个正在干活的日本小兵,似乎有些不忍,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一把,嘴里还用日语嘟囔了句:“別碰到机器,会被骂的”但他的动作很快就被佐藤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苏明远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攥紧了口袋里的怀表,冰冷的金属硌得他手心生疼。他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王伯。
“王伯,你怎么样?”
“老板,我我没事”王伯的嘴唇哆嗦著,“不能给这纱是厂子的命”
苏明远没有再看他,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然后抬起头,直视著佐藤,一字一顿地说:“我!交!”
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佐藤得意地笑了,用马鞭拍了拍苏明远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苏老板,是个聪明人。”说完,他带著手下,扬长而去。
工人们围了上来,扶住王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屈辱和愤怒,却又敢怒不敢言。
“老板咱们不能交啊!交了厂子就活不下去了呀!”
“都散了吧,干活。”苏明远挥了挥手,声音里透著一股无法言说的疲惫。他亲自扶著王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入夜,纱厂的喧囂渐渐平息。苏明远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对著一盏孤灯。那块银怀表,被他放在桌上,打开的表盖里,是他父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门被轻轻敲响了。
“谁?”
“苏老板,是我。”是佐藤的声音。
苏明远皱了皱眉,起身开门。佐藤一个人站在门外,脸上掛著与白天截然不同的、虚偽的笑容。
“佐藤长官深夜到访,有何贵干?”苏明远提防地看著佐藤。
佐藤径直走了进来,关上门,压低声音说:“苏老板,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军的命令,我不能不听。”他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没有变通的法子。”
他凑近了些,几乎是贴著苏明远的耳朵说:“你厂里,总有些次纱、废纱吧?明天,你准备一百匹次纱,混在那三百匹里。我呢,就帮你报个运输损耗』。这样一来,你至少能保住一百匹好纱。”
苏明远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佐藤继续说道:“当然,我帮你担著风险,也不能白帮忙。五十张不,三十张真法幣。你给我三十张真法幣,我保你这一百匹纱安然无恙。”
原来是在这里等著他!
苏明远沉默了片刻,忽然拿起了桌上的怀表。他用指甲在錶盘的边缘轻轻一撬,怀表的夹层竟然弹开了,露出了一个极小的、隱藏的储物空间。
那里面,整整齐齐地躺著五张摺叠起来的法幣。
佐藤的眼睛瞬间亮了,闪烁著贪婪的光芒。“苏老板果然是深藏不露!怎么样?这笔买卖,划算吧?”
苏明远將那五张法幣重新藏好,合上夹层,淡淡地说:“三十张太多了。明天,我给你答覆。”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佐藤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法幣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走后,苏明远立刻起身,去了王伯的住处。王伯正趴在床上,自己给自己上药,后腰上一片青紫色的瘀伤,触目惊心。
“老板,您怎么来了?”王伯挣扎著想起来。
“別动。”苏明远按住他,“我来看看你的伤。”
“皮外伤,不碍事。”王伯抬头,眼里满是愧疚,“老板,都怪我没用,护不住厂子的货那怀表,是老爷留下的念想,千万不能给了那帮畜生啊!”
苏明远没有说话,却做了一个让王伯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將那块珍贵的银怀表,郑重地塞进了王伯的手里。
“王伯,这表,你先替我拿著。”
王伯愣住了,捧著那块沉甸甸的怀表,不知所措:“老板,这这使不得!”
就在这时,阁楼的门帘一挑,苏明远的女儿晓棠跑了下来。她手里攥著一块绣了一半的手帕,上面是几片精致的竹叶。看到王伯背上的伤,她惊呼起来:“爸爸,王伯叔流血了!”
苏明远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而果决。他像是完全没听到女儿的话,反而沉声吩咐道:“晓棠,別大惊小怪。去,把阁楼上那堆煤扒拉鬆散点,明天天气好,要晒晒,免得回潮。”
晓棠虽然不解,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跑上了阁楼。
办公室里,只剩下苏明远和王伯。王伯低头看著手里的怀表,又抬头看了看老板决绝的眼神,再联想到那句看似不经意的“扒松煤堆”,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他懂了。
老板这是要把最好的那批纱,藏进煤堆里。而这块珍贵的怀表,既是抵押,也是信物,更是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