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自己像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白天的村庄,是一个被高音喇叭复盖的、充满戾气与狂热的炼狱。
口号声的尖锐、被践踏者的样子,象一幅幅壁画,烙在她的视网膜上,让她对每一个白天都充满恐惧。
而夜晚,当黑暗笼罩下来,村庄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声和零星的狗吠时,那种恐惧并不会消散,只是转化成了另一种形态——一种对人性冰冷的绝望。
然而,正是在这片绝望的土壤里,一种微弱却顽强的力量,开始在她近乎枯死的心田中挣扎着探出头来。这力量,源于她目睹的残酷,更源于她记忆深处尚未完全抿灭的、对善良的模糊认知。
她想起了周奶奶。虽然周奶奶已经去世好几年,但她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她偷偷塞过来的红薯干,她那句“菩萨看着哩,好人会有好报”的微弱安慰,象一粒被深埋的种子,在极度的黑暗和寒冷中,竟然开始顽强地寻求生机。
周奶奶信佛,讲究慈悲为怀,即使在她自己最艰难的时候,也会对更弱小的流露一丝善意。这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记忆,与眼前赤裸裸的暴行形成了剧烈的冲突。
她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为什么善良要被如此践踏?为什么像田寡妇、王老师那样的人,要遭受那样的非人待遇?一种朴素的、近乎本能的正义感,在她麻木的心灵深处发出了微弱的抗议。
这抗议不是言语,也不是行动,最初只是一种无声的煎熬,在她看着那种场面时,让她心如刀绞,让她夜里难以安眠。
机会,以一种危险的方式降临。
村里最近被重点“关照”的,是住在村尾的富农分子刘老拐。刘老拐其实并不算太“富”,只是祖上留下几亩薄田,土改时被划成了富农成分。他为人胆小怕事,平时在村里几乎象个透明人。但在这个需要不断查找“敌人”的时刻,他的成分就成了原罪。
他被反复拉出去,家也被抄了几次,原本就清贫的家当被弄得七零八落。他的老伴早些年就病死了,儿子吓得跑去了外地投亲,音频全无,只剩下他一个孤老头子。
连续几天以后,刘老拐病倒了,蜷缩在那间被砸得四处透风的破屋里,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村里人都象避瘟疫一样躲着他,生怕沾上这个人。
是偶然发现这个情况的。那天傍晚,她因为干活回来晚了,抄近路从刘老拐家后面的小巷子经过,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那声音虚弱得象是随时会断掉。鬼使神差地,她停下脚步,从破败的篱笆缝隙往里看了一眼。
屋里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刘老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盖着一条破旧的薄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脸色蜡黄,双眼紧闭,咳嗽时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抽搐着,看上去奄奄一息。
那一刻,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她想起了刘老拐以前见到她时,那总是带着点怯懦和讨好的目光。他虽然成分不好,但从未为难过谁,甚至有时被村里的孩子扔石子,也只是默默躲开。
现在,他象一条被遗弃的老狗,孤零零地躺在这破屋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周奶奶的影子,和王老师被批斗时那悲凉的眼神,交替出现在的脑海里。一种强烈的冲动,压过了她内心的恐惧。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就这样死掉,即使他是“富农分子”。
接下来的几天,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挣扎之中。帮助刘老拐,风险极大。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甚至会连累整个李家,给奶奶和父亲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雪上加霜。奶奶一定会打死她的。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刘老拐那虚弱痛苦的咳嗽声(她发现自已总能隐约听到)就象一根针,扎着她的良心。她想起了自己生病发烧时,那种无助和渴望一点温暖的滋味。
最终,那点微弱的善念,战胜了恐惧。她决定冒一次险。
她开始偷偷地从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里省下一小口。有时是半个拳头大的、冰冷的野菜团子,有时是一小撮烤熟的红薯干碎末。
她不敢拿多,怕被精明的奶奶发现。她选择在夜深人静、家里人都睡熟之后,象个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怀里揣着那一点点偷藏的食物,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村庄的夜晚漆黑一片,寂静得可怕。每一丝风声草动都让她胆战心惊,总觉得黑暗中有眼睛在盯着她。她熟悉刘老拐家后面的那条小路,尽量避开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象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路小跑,来到那扇破旧的篱笆门前。
她不敢进去,只是把用破布包好的食物,从篱笆的缺口处轻轻塞进去,放在一个比较显眼、刘老拐伸手能够到的角落。然后,她就飞快地逃离,不敢回头,一直跑回家,钻进冰冷的被窝,浑身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斗,过了很久才能平复下来。
第一次,第二次……她不知道刘老拐有没有发现那些食物,有没有吃下去。但她还是坚持着,这成了她灰暗生活中唯一一个带着风险的、却让她感觉自己还象个人的秘密行动。
然而,秘密终究有被揭穿的一天。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象往常一样,揣着省下的一小块窝头,溜出了家门。她万万没有想到,李赵氏因为晚上多喝了几碗稀粥,起夜小解。老太太迷迷糊糊中,似乎瞥见一个瘦小的影子闪出了院门。
她起初以为是眼花,但多疑的本性让她立刻警觉起来。她悄悄跟到院门口,借着微弱的星光,隐约看到那个熟悉的、顶着乱糟糟短发的背影,正鬼鬼祟祟地朝着村尾的方向跑去。
李赵氏的心猛地一沉。村尾?那是刘老拐家方向!这死丫头半夜跑去那里干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她不敢声张,怕惊动邻居,也怕万一自己看错了。她强压着怒火和恐惧,缩回屋里,躺在炕上,耳朵却竖得象雷达,捕捉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
对此一无所知。她顺利完成“任务”,心惊胆战地溜回家,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她甚至因为又一次冒险成功,心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就被一阵粗暴的拉扯惊醒了。李赵氏象一头发怒的母狮,双眼赤红,一把将她从炕上拖了下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耳光。
“你这个作死的贱货!丧门星!你说!你昨天晚上死到哪里去了?!”李赵氏的唾沫星子喷了一脸,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瞬间冰凉。被发现了!
“我……我没去哪……”她下意识地否认,声音颤斗。
“放屁!我亲眼看见你往村尾跑了!你是不是去找那个老鬼了?啊?!”李赵氏揪住她的头发,用力摇晃着,“你说!你是不是去同情他去了?你想死别拉着我们全家!
李赵氏的骂声如同疾风骤雨,充满了后怕和歇斯底里的疯狂。她不仅仅是在打骂,更是在宣泄自己内心积压的、对这个时代的巨大恐惧。她害怕被牵连,害怕好不容易稍微缓过点的家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没有……奶奶……我没有……”徒劳地辩解着,眼泪混着血丝流了下来。
“还敢狡辩!”李赵氏顺手抄起炕边的笤帚疙瘩,没头没脑地朝身上抽去,“我打死你这个不分敌我的东西!打死你这个想害死全家的祸害!你的立场呢?你的觉悟呢?都喂狗了吗?!”
笤帚疙瘩雨点般落下,打在单薄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秀娟被惊醒,哭着扑上来想阻拦,被李赵氏一把推开。
李大柱和李老栓也闻声起来,但他们都只是脸色惨白地站在一旁,李大柱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把头扭向一边。
李老栓则阴沉着脸,低吼道:“打!往死里打!这种糊涂东西,不打不长记性!”
他们的沉默和默许,像最后两根稻草,压垮了。她不再挣扎,也不再辩解,只是蜷缩在地上,任由奶奶打骂。
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冰冷。她最后一点试图坚守的、作为人的善良和同情,在这个家里,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成了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的火种。
李赵氏打累了,扔下笤帚,气喘吁吁地指着,恶狠狠地警告:“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再敢靠近村尾一步,再敢跟那些牛鬼蛇神有任何牵扯,我打断你的腿!听见没有?!”
瘫在地上,象一摊烂泥。她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不仅听到了奶奶的威胁,更听到了这个家庭、这个时代,对她内心最后一点微光的彻底绞杀。
她帮助刘老拐的行为,没有带来任何好报,反而招致了更残酷的打压和更深的孤立。
那条通往村尾的、充满风险却带着一丝人性温度的小路,被彻底斩断了。她又被逼回了那个只有恐惧、冷漠和绝望的孤岛,而且,这一次,连偷偷向外眺望的勇气,似乎也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