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汉东省委大院一号楼,省委书记沙瑞金的办公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文档堆积如山。沙瑞金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上,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正在一份关于光明峰项目后续处置方案的文档上,仔细地圈点勾画。
他的神情专注,眉头微锁,既有大权在握的沉稳,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烦躁的根源,来自于京城。
那个名叫裴小军的年轻人,象一根刺,扎进了他即将收获的丰美果园里。
“镀金二代”、“理论派草包”、“眼高手低”……这些从岳父古泰和钟正国那边传来的标签,非但没有让沙瑞金感到轻松,反而让他更加警剔。
他太清楚这类人的难缠之处了。他们或许没有实际能力,但他们背后的家族,却能让他们拥有胡搅蛮缠的底气。他们就象一群闯进瓷器店的疯牛,自己没什么损失,却能把你最珍贵的收藏,撞得粉碎。
“代省长吗?”沙瑞金放下铅笔,身体向后靠去,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是他和岳父共同推演出的,最可能的结果。
一个没有实权的省委副书记?不太可能,这等于直接打了陈公的脸。
一个手握重权的常务副省长?有可能,但这样一来,就等于把汉东的钱袋子,直接交到了一个外人手里,风险太大。
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代省长。
这个位置,名义上是二把手,实际上却要负责具体的经济工作。正好可以把光明峰项目这个烫手的山芋,名正言顺地甩给裴小军。
让他去面对那280亿的巨额亏空,去面对那群嗷嗷待哺的下岗工人,去面对银行和投资方无休止的催债。
沙瑞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裴小军一上任,他就会立刻召开省委常委会,以“尊重年轻同志、支持中枢决策”的高姿态,将光明峰项目后续处置领导小组组长的职务,“推举”给裴小军。
到时候,你裴小军不是能说会道吗?你不是理论一套一套的吗?好啊,你去解决吧。
解决了,功劳是省委领导有方,我沙瑞金坐享其成。
解决不了,你裴小军就是汉东经济崩溃的罪人,灰溜溜地滚回京城,我沙瑞金再出来收拾烂摊子,顺便收获一波民心。
一石二鸟,完美。
就在沙瑞金沉浸在自己那完美的算计中,为即将到来的“猫鼠游戏”感到一丝兴奋时。
“铃——铃——铃——”
桌上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机,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到令人心悸的尖锐鸣响。
这声音,象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沙瑞金所有的惬意。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这部电话,是他的单线,只有京城最内核的几个朋友,才知道号码。而且,只有在发生最紧急、最重大的事情时,才会响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伸手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
“瑞金!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他一位发小的声音。对方是中枢办公厅的一位秘书,向来以沉稳着称,但此刻,他的声音却压抑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惊骇与仓皇。“出大事了!中枢的任命,刚刚下来了!”
沙瑞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握着电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小军……裴小军什么职务?”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那微不可查的颤斗,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紧张。“是代省长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数秒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惊呼都更让沙瑞金感到恐惧。
终于,他的朋友,用一种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干涩无比的声音,给出了那个让他如遭雷击的答案。
“不!”
“是……省委书记!汉东省……省委书记!”
“嗡——”
沙瑞金的脑子,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枚大口径炮弹直接命中,轰然炸响!
省委书记?
汉东省委书记?
他握着电话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如同被冰封的雕塑,一动不动。
怎么会是书记?
怎么可能是书记?!
这不合规矩!这不合逻辑!这不合乎他过去几十年创建起来的所有政治常识!
一个不到40岁的年轻人,一个毫无地方主政经验的“镀金二代”,怎么可能一步登天,直接成为一个经济大省的一号人物?!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电话那头,朋友那带着同情与无奈的声音,还在继续,象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一下,凿穿着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还有……瑞金,你做好心理准备。”
“中枢决定,免去你汉东省委书记、常委、委员职务。”
“轰隆!”
如果说刚才那道消息是惊雷,那么现在这道,就是一场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十八级超级地震!
沙瑞金感觉一阵天旋地d转,眼前金星乱冒。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地扶住了办公桌的边缘,才没有让自己当场瘫倒在地。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嘶哑的音节。
“那……那我呢?”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然后,他的朋友,用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宣判般的语调,艰难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由你,暂代汉东省省长一职。”
“……以观后效。”
以……观……后……效!
这四个字,像四记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令人无法忍受的羞辱,狠狠地烙在了沙瑞金的脸上,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从封疆大吏,到待罪之臣。
从执棋者,到观棋者。
从天堂,到地狱。
只在短短的一瞬间。
“咔哒。”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
听筒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电话机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沙瑞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巨大的皮质座椅上。
办公室里那明亮的灯光,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刺眼,无比讽刺。
他想起了自己刚才还在盘算的,如何给裴小军下套,如何看他笑话的“完美计划”。
现在看来,多么的可笑。
多么的,象一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一股巨大的、无法遏制的羞辱与愤怒,如同火山爆发一般,从他的胸腔中猛地喷涌而出!
不甘心!
他不甘心!
他在汉东布局那么久,苦心经营,刚刚摸到摘取胜利的果实门路,凭什么?凭什么让一个毛头小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一切?!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眼因为愤怒而布满了血丝。他象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办公室里疯狂地来回踱步。
他抓起桌上的那座水晶笔筒,狠狠地砸向墙壁!
“哗啦!”
水晶碎裂,笔墨四溅,在洁白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污迹。
可这,依然无法宣泄他心中那滔天的怒火。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颤斗着,拨出了那个他最熟悉,也最依赖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
沙瑞金再也无法维持他那副封疆大吏的镇定与威严。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城府,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的声音里带着质问与委屈,冲着电话那头道:
“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