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军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激起一层几不可闻的回音。
“我是裴小军。”
话音落下,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四道气息,四座大山,从四个方向死死地压在他的身上。裴小军能感觉到,每一道注视都带着不同的分量和温度。陈公的,是深不见底的审判;李公的,是无可奈何的疏离;而王建国与刘源清的,则是毫不掩饰的、带着几分残忍快意的审视。
李公作为名义上的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准备按照流程,从文档袋里抽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中规中矩的面试题。他现在只求速战速决,让这场已经彻底失控的闹剧,尽快收场。
然而,他的手刚刚碰到文档袋。
“等一下。”
主位侧后方,陈公缓缓地抬起了手。
一个简单的抬手动作,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李公伸出去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
会议室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
钟正国与刘源清的腰板,不约而同地挺得更直了。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从对方的反应里,看到了一丝兴奋。
好戏,要开场了。
陈公没有理会李公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他只是伸出手,将桌上那份备用的面试资料,拿到了自己面前。
“哗啦……”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公戴上老花镜,面无表情地翻阅着。
第一页,是关于“如何理解新时代干部担当”的宏大命题。
陈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直接翻了过去。
第二页,是关于“如何平衡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常规考题。
陈公的指尖没有丝毫停留。
第三页、第四页……
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份由z组部专家精心设计的、足以筛选出未来封疆大吏的“标准题库”,在他眼中,仿佛一堆毫无价值的废纸。
李公的心,随着那哗啦啦的翻页声,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王建国和刘源清的嘴角,则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他们知道,陈公这是不打算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他要上真家伙了。
终于,陈公的手停了下来。
他将整本题库,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李公的瞳孔,猛地一缩!
完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最后一页,根本就不是为面试准备的!那是中枢政策研究室内部,专门用来进行头脑风暴,探索政策无人区的“极限难题”!
每一道题,都象是一把没有钥匙的锁,别说标准答案,就连出题的那些顶级智囊,自己都还在为了不同的解题思路,吵得不可开交!
拿这种问题来考一个刚进部的年轻人?
这已经不是“敲打”了,这是“谋杀”!
钟正国与刘源清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脸上的幸灾乐祸,几乎快要掩饰不住。他们挺直了身体,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准备好好欣赏一下,这位裴家麒麟儿,是如何被一招毙命的。
陈公的手指,在那最后一页的几个题目上,极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
“笃”、“笃”、“笃”……
每一声,都象是敲在李公那颗已经悬到嗓子眼的心上。
终于,他抬起头,那双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裴小-军。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
“我的第一个问题。”
陈公的语调平淡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我把一杯牛奶,完整地倒入大海。”
“请问,你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把它再收回来?”
轰!
问题一出,饶是钟正国和刘源清早已做好了看好戏的准备,此刻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愕。
这道题,他们有印象!
当初在政策研究室的内部研讨会上,就是这道看似荒谬的题目,引发了长达数个小时的激烈辩论。经济学家从成本收益的角度论证其不可行,物理学家从熵增定律的角度阐述其不可能,化学家试图提出分子筛分离方案,哲学家则开始探讨“回收”
最终,没有结论。
这道题,在内部被公认为一道“无解之题”,其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得到答案,而是为了测试一个人的思维极限和知识边界。
陈公,竟然在第一回合,就直接抛出了这颗“核弹”!
两位副考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与狂喜。
太狠了!
这简直是不给一丝一毫的活路!
李公的脸色,已经彻底白了。他几乎是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向了那个站在会议室中央,身形笔挺的年轻人。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一场面试。
这是一场预谋好的羞辱。
是一场注定要以惨败收场的公开处刑。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这个年轻人,等下崩溃的时候,不要哭得太难看。毕竟,他还要给吴爽一个交代。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裴小军确实愣了一下。
他的大脑,有那么一秒钟的空白。
这个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停顿,在另外三位考官看来,是理所当然的惊慌失措,是思维被这道天外飞仙般的题目彻底击穿后的宕机。
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他额头冒汗,等待着他语无伦次,等待着他最终面如死灰地,说出那句“报告各位领导,我……我不知道”。
然而,仅仅是一秒钟之后。
裴小军的脑海里,仿佛有亿万颗星辰,被同时点燃!
一股熟悉到让他几乎想要笑出声来的感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想起来了!
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
那个经典到被无数人盘了又盘的问题!
那些神通广大、脑洞突破天际的考公大省“三东”网友们,是如何将这道难题,玩成了一场智慧与幽默的狂欢!
“把海弄干!”
“再找一头牛,对着海挤奶,只要挤得够多,那杯牛奶自然就算回来了!”
“把倒牛奶的那片海域定义为‘牛奶’,问题解决!”
无数个天马行空的、逻辑刁钻的、角度清奇的精妙回答,如同泉水般,从他记忆的最深处,疯狂地涌现出来!
裴小军眼中的那丝错愕,迅速被一种古怪的、混杂着怀念与自信的奇异光芒所取代。
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准备了三天三夜,推演了无数种可能,设想了无数个刁钻的问题。
他做好了与他们辩论汉东经济结构、人事布局、财政困境的准备。
却万万没有想到,陈公这位铁面判官,石破天惊的第一问,竟然如此精准地、完美地,撞到了他这个穿越者最大的“信息差”优势上!
这不是绝境。
这简直是送到嘴边的天赐良机!
在三位考官或同情、或轻篾、或幸灾乐祸的注视下,裴小军非但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几分从容的微笑。
他迎向陈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身体,站得更直了。
一股截然不同的气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如果说之前,他是一块准备接受捶打的铁。
那么现在,他就是一柄已经开锋,准备主动出鞘的剑!
“报告陈公。”
裴小军的声音清朗而镇定,如同一道清泉,瞬间打破了满室的压抑与沉寂。
“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不能只从一个维度去解答。”
“根据不同的目标和成本考量,至少存在三种以上的回收方法。”
他顿了顿,看着四位考官脸上那瞬间凝固的表情,不疾不徐地,抛出了那个足以让整个棋局彻底逆转的终极问题。
“您想先听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