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休息室内气氛凝重如铁,三位长辈心坠冰窟的同时。
通往面试会议室的走廊尽头,裴小军刚刚整理好自己的袖口,准备迈步上前。
“裴市长,请留步!”
身后,一个急促的声音响起。
是负责在外围警戒的警卫员。
他快步跑到裴小军的身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焦急与敬畏的复杂神情,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裴市长,里面……里面情况有变!”
裴小军的脚步停了下来。
还没等他发问,另一侧的休息室门被猛地推开,裴一泓和赵蒙生两人,几乎是冲了出来。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与凝重。
“小军!”裴一泓一个箭步上前,神色严肃,“听着,等下进去,什么都不要说!不管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你考虑不周,请求组织批评!态度一定要谦卑!再谦卑!千万不要再提任何关于汉东的想法了!一个字都不要提!”
他已经顾不上什么体面,什么表演了。
现在,他只想让儿子能够平安地从那间已经变成龙潭虎穴的会议室里走出来。
哪怕是灰头土脸,哪怕是成为整个圈子的笑柄,也比被陈公当场拿下要好一万倍!
“没错!”赵蒙生也冲了过来,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竟然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小军,你听你爸的!陈公来了!你赵爷爷当年的老首长!他老人家最恨的就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你进去就认错!把姿态放到最低!我们……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两位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男人,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所有的威严与从容,象两个最普通的、为孩子闯下滔天大祸而心急如焚的父亲,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做着最后的、也是最无力的叮嘱。
他们死死地盯着裴小军,等待着他的回应。
他们希望从儿子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紧张、害怕,或者至少,是凝重。
然而,他们失望了。
他们看到的,是一张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脸。
裴小军静静地听着父亲和岳父那语无伦次的嘱咐,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在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还闪过了一抹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于狂喜的光芒。
警卫员在旁边,将那句最关键的话,补充完整:“裴市长,陈公他……他现在是主考官!”
当“陈公亲自担任主考官”这几个字,清淅地传入裴小军的耳朵里时。
他脸上的那抹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在他的唇角,缓缓扬起。
那是一个充满了自信、充满了期待,甚至带着几分棋手在等到最关键一步棋时,那种计划通的笑容。
灾难?
不。
在家人们眼中足以毁天灭地的灭顶之灾,在他的计划里,却是最完美、最关键、最不可或缺的一块拼图!
是天赐良机!
裴小军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天这场面试的本质。
说服李公,说服王建国,说服刘源清,有用吗?
有用。
但用处不大。
李公虽然位高权重,但他终究是一个“棋手”,是一个在既定规则内,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执行者”。
他说得天花乱坠,最多,也只能从李公那里,换来一个“可以让你去试试”的机会,到时候,自己这位神通广大的奶奶吴爽定然会极力阻止,到时候自己去汉东的事宜定然要被搁置,陷入死循环。
但陈公不同!
陈公不是“棋手”,他是制定规则的“元老”之一!
他的身上,凝聚着一个时代的精神,他的威望,在d内、在军中,是无可估量的巨大财富。
李公的认可,是一张“通行证”。
而陈公的认可,那是一道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圣旨”!
只要能在这场面试中,用自己那份准备了三天三夜的、足以经受任何考验的施政纲领,彻底征服这位以铁面无私、唯才是举而着称的陈公……
那么,他去汉东这件事,性质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那将不再是李公权衡利弊下的“特批”。
那将是陈公这位定海神针,亲自盖印、亲自背书的“众望所归”!
是组织在经过最严格、最公正的考察后,为汉东这个烂摊子,找到的“最优解”!
任何反对的声音,任何潜在的绊子,在陈公那泰山压顶般的威望面前,都将变得渺小,变得微不足道!
陈公的到来,是直接把这张小小的牌桌,给换成了一张最高级别的、决定国运的国手对弈台!
舞台更大了!对手更强了!
但赢了之后,再不会再有反对的声音,就算是奶奶吴爽也反对不了!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通往权力之巅的最华丽的阶梯!
裴小军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父亲和岳父那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斗的肩膀。
他反过来,用一种无比沉稳,无比自信的语气,安慰着两位已经方寸大乱的长辈。
“爸,岳父。”
“放心吧。”
他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谦和的微笑。
“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一个承诺。
几分钟前,在车里,这句话让三位长辈如释重负,以为他已经“懂事”。
而此刻,从他口中说出的同样一句话,听在裴一泓和赵蒙生的耳朵里,却带上了一种让他们感到陌生、感到心悸,甚至感到一丝恐惧的,谜一般的自信。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好象,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这个孩子。
在家人们那混杂着担忧、不解、茫然,甚至绝望的复杂注视中,裴小军松开了父亲和岳父的手。
他没有再做任何解释。
因为他知道,任何语言,在他们固有的思维定式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用接下来的行动,用无可辩驳的结果,来证明自己。
裴小军转过身,一丝不苟地,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笔挺的中山装的衣领,又轻轻抚平了袖口上的一丝褶皱。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条理分明。
那份镇定自若,与身后两位已经乱了方寸的父辈,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他仿佛不是要去参加一场决定自己政治生命的严酷审判。
更象是要去发表一篇他早已烂熟于心、准备了许久的就职演说。
“小军!”
身后,奶奶吴爽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不住的颤斗。
裴小军停下脚步,回过头。
他看着那位一生要强、此刻却满眼忧虑的奶奶,脸上绽放出了一抹璨烂而又充满力量的微笑。
那个微笑,澄澈,干净,充满了年轻人独有的、仿佛能照亮一切阴霾的蓬勃朝气。
吴爽准备说出口的那句“万事小心,不行就认输”,在看到这个笑容的瞬间,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担心,所有的安排,可能都是错的。
她忽然有一种莫名荒谬的感觉。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这些老家伙在为这个孩子铺路。
而是这个孩子,在借着他们的手,为自己搭建一个更高、更广阔的舞台。
也许,她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这个孙子。
裴小军没有再停留。
他转过身,迈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了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厚重的红木大门。
每一步,都象是踩在所有人心脏的鼓点上。
走到门前,他停下脚步。
他没有象其他人那样,礼貌性地敲门。
因为他知道,这扇门背后,等待他的,不是一场需要他卑躬屈膝去乞求的面试。
而是属于他的战场。
他抬起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然后,用力地、决绝地,将那扇像征着命运的门,向里推开!
“吱呀——”
厚重的门轴发出沉闷的声响。
门内,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壑然洞开。
刹那间,四道截然不同的气息,如同四把出鞘的利剑,从房间的四个角落,向他激射而来,瞬间将他笼罩!
主位之侧,那位身形清瘦、腰板笔直的老者,陈公。
他的气息,如同一口沉静的、不见底的深渊,无形无质,却带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威严与锐利,仿佛能在一瞬间,洞穿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主位之后,李公。
他的气息,充满了无奈、苦涩,以及一丝置身事外,准备看好戏的疏离。
左手边,f改部的钟正国。
他的气息,是毫不掩饰的轻篾与审视,带着一种即将“为人师表”,好好“教训”一下晚辈的隐秘快意。
右手边,z组部的刘源清。
他的气息,则更加冰冷和刻薄,正查找着最合适的角度,准备将眼前这个“镀金二代”解剖得体无完肤。
裴小军迎着这四道足以让任何同级别干部瞬间崩溃的气息,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他不卑不亢地走进会议室,在距离会议桌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然后,他对着桌后的四位考官,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
他知道,这场面试,已经不是为了“体面退场”。
这是他通往汉东的,唯一的一场“就职演说”。
他的目标无比明确,也无比狂妄:
用无可辩驳的实力,用那份足以颠复所有人认知的施政纲领,彻底征服眼前这位最不可能被征服的、最顽固的、最讲原则的铁面判官——陈公!
裴小军缓缓直起身。
他抬起头,迎向那四道审视的注视,眼神平静,声音清朗。
“各位领导好。”
“我是裴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