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到换班时辰,陈烬隨一眾同袍拖著步子返回卫卒营房。
雨虽停了,铅灰色的云层仍低低压著咸阳,空气中瀰漫著一股铁锈与湿土混杂的腥气。
营房设在城墙根下一排半地穴式的土屋內,低矮阴暗,地上铺著草蓆,数十人挤在一处,呼出的浊气在屋顶凝成一片湿雾。
陈烬寻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闭目假寐。
鞭刑造成的皮肉伤早已癒合,但那股钻入骨髓的剧痛却似有余烬,仍在神经末梢隱隱灼烧。他得忍著。
同袍们喧譁著分食糙饼、啜饮浊酒,无人多看他一眼。
黑夫本就性子乖戾,没什么朋友。陈烬乐得清净。
待四周鼾声渐起,他才缓缓睁开眼,从怀中摸出那块属於“黑夫”的照身板。
这是一块半掌大小的木牘,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表面刻满细密的秦篆和符文,中心嵌著一小片似玉非玉、似骨非骨的材质,触手冰凉。
其上淡淡流光微转,显是借用了“法眼”之力。
“夫”——这是他的本名。
而“黑夫”这是他的外號,大约是因他肤色黝黑,或是心黑。
照身板右下角,几道微光勾勒出一个小篆字体:柒。
仅有七枚灵幣。穷得叮噹响。
陈烬指尖抚过那数字,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照身板上还有“夫”的一些其他个人信息,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陈烬扫过一眼便收了起来。
正沉吟间,营房中央悬掛的一面青铜詔板忽然嗡鸣作响,青光大盛!
“起身!”百夫长的低喝声响起。
所有卫卒瞬间弹起,迅速披甲持戟,面朝詔板肃立。
陈烬混入队列,学著他人的姿態,目光低垂。
詔板上光影流转,一个身著玄色深衣、头戴法冠的虚影缓缓浮现,面容模糊,俯瞰眾生。
“丞相李斯颁令——”一个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响彻营房,每个字都如铜钉砸入耳膜,“即日起,增补《奔命律第十七条:凡戍卫卒,遇凶顽抗法、伤及同袍者,可就地格杀,以儆效尤。所需灵耗,由所在卫所核销。”
“增补《金布律第九条:凡举告私藏、盗用贡品者,经查实,赏灵幣百枚。”
一条条新律冰冷颁下,细致严苛,无所不包。
虚影消散,青光褪去。
“律令已明!都记下了?”百夫长目光如鹰隼扫过眾人。
“诺!”眾人齐声应喝,声浪在低矮的营房里迴荡。
“操练!”
卫卒们鱼贯而出,在营房外的空地上列阵。
雨后的土地泥泞不堪,但他们踏出的每一步都精准一致,长戟起落带风,呼喝声震得屋檐积水簌簌落下。
陈烬模仿著普通士卒应有的动作,刻意放缓了力道,收敛了速度。
即便如此,他歷经十数次阎浮事件淬链出的体魄、以及对身体精准到极致的控制力,依旧让他的动作显得格外出挑。
每一次格挡、突刺、踏步,都比旁人更协调。
队正的目光数次落在他身上,带著一丝惊异。
这黑夫,平日惫懒,昨夜擒凶后,倒似开了窍?
操练结束的號令响起,卫卒们紧绷的神经终於鬆懈下来,各自拖著疲惫的身躯散去,准备擦拭甲冑、保养兵器。
陈烬正准备隨著人流离开,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他。
“夫,且慢走。”
陈烬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到队正正朝他走来。
队正姓王,名武,据说和大將军王翦有沾著十万八千里边的亲戚关係,但是消息不知真假,可能是吹牛。
“队正。”陈烬微微垂首。
王武走到他近前,很隨意地用汗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开口道:“今日操练,你小子腿脚倒是利索了不少,那几下突刺,有点意思了。”
“怎么,昨日立了功,开了窍了?”
“队正说笑了,”陈烬扯出一个笑容,“昨天拼了老命拿下那凶徒,过后想想有点后怕,又觉得觉得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了。得对得住队正栽培不是?”
王武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陈烬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好!要的就是这股劲!总算长了点出息。”
王武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状极自然地向前凑近半步:“说起来,下个休沐日,你可有安排?”
陈烬此时已经警惕起来,做好了暴起的准备,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是顺著话头答道:“还没队正有何吩咐?”
“吩咐什么,好事。恰巧是我家那小丫头的生辰,你嫂子念叨著家里热闹热闹。你如今也算是嗯,长进了,一起来吧,喝杯水酒,也认认门。”
就在此时,陈烬的眼前浮现出一行小字——行走大人请注意!队正王武唯一的幼女上月已殤,“夫”曾赴丧。
忍土的提醒来的非常及时!
八百万忍土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是匆匆降临,也能最大程度上做好行走身份的准备工作。
接下来,是陈烬的表演时间。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队…队正”他的声音乾涩发颤,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您…您別拿我寻开心了令爱她令爱她上月明明已经”
王武盯著他看了一会,声音恢復了往常的冷硬:“是我记差了,忘掉刚才的事吧。”
就在此时,百夫长忽然在远处喝道:“夫,过来!”
陈烬踏步上前,远离了王武。
“今日擒获凶徒,你为首功。按律,赏灵幣一百五十枚。”
百夫长取出自己的照身板,与陈烬那块轻轻一碰。
只见“夫”的照身板上流光急转,右下角的数字飞快跳动,最终定格於:一百伍拾柒。
“谢大人!”陈烬垂首,声音刻意营造出压抑著狂喜的嘶哑。
身后投来无数道混杂著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的目光。
一百五十枚灵幣,於这些底层卫卒而言,已是一笔惊人的横財。
百夫长挥挥手,示意他归队,沉声道:“此乃陛下天恩,法眼昭昭,赏功罚过,尔等皆需效仿,恪尽职守!”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