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带来的兴奋感在营房中瀰漫,但很快被日常的枯燥和疲惫压下。
休沐日到来,同袍们早已按捺不住,三五成群,准备去坊市中销一番,舒缓紧绷的神经。
“黑夫,走了!今日东市大集,去淘换点好东西!”一个平日与黑夫还算说得上话的瘦高个卫卒招呼道。
咸阳东市远比陈烬想像中更秩序井然,也更光怪陆离。
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的广场被规划得横平竖直,不同的区域悬掛著刻有商品名目的木牌。
天空中的“法眼”投下淡漠的光晕,笼罩著整个市场,每一笔交易都在那无所不在的注视下进行。
没有喧天的叫卖,商贩们大多沉默寡言,只是將货物整齐陈列。顾客们也低声交谈,迅速完成交易,生怕过多的嘈杂会触犯某条律法。
——非所宜言罪,秦律中是有相关法条的。
坊市的货物种类繁多,最引人侧目的是方术奇物区和奴隶市场。
在方术区,有摊贩卖著浸泡在药液里的怪异眼珠,声称佩戴可以“明视”;有兜售写著怪异图案的竹片,號称能“辟邪一次”;
甚至有人在售卖某种活著的、不断蠕动的黑色苔蘚,说是来自驪山深处,能“汲取地气,微弱强身”。
在这个果实中,方士的地位和百官等同,也是要上朝的,有点类似於技术官僚。
陈烬费了些灵幣,买了几样稀奇古怪的小东西。
奴隶市场是一大片被柵栏围起的区域,男女老少皆有,颈戴木枷,眼神麻木。他们大多是战俘或触律被罚没为奴的“罪民”,胸口或额头有著代表身份的刺字。购买他们除了需要灵幣之外,还需要一种特殊的“役券”,由官府根据功勋发放。
陈烬本欲快步走过这片区域,目光却不经意间被角落里的一个身影攫住。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衣衫襤褸,瘦骨嶙峋,但面容却异常清秀。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长得出奇的头髮。
乌黑的长髮简单地披散,浓密得如同厚重的披风,从头顶倾泻而下,发梢甚至拖曳在身后泥泞的地上,逶迤出好几步远。
一般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少能有这般长发。
就在这时,一个穿著绸缎、脑满肠肥的商人模样的男人,在一个牙人的陪同下,停在了女孩面前。
牙人諂媚地笑著,一把扯起女孩的头髮,迫使她抬起头来展示容貌。
“老爷您看,这货色虽然瘦弱,但底子好,洗乾净了肯定水灵!买回去养两年,做个端茶送水的婢女,或者”牙人发出曖昧的笑声。
那商人伸出肥胖的手指,捏了捏女孩的脸颊。
女孩挣扎起来,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嘿!还敢动!”牙人骂骂咧咧地收紧手中的头髮。
就在商人试图掰开她的嘴看看牙口的时候,女孩猛地张口,狠狠地咬在了那肥硕的手指上!
“啊——!”商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猛地抽回手,指头上已是鲜血淋漓。
“小贱人!找死!”牙人勃然大怒,抡起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脑地朝著女孩抽去。
鞭子劈啪作响,落在女孩单薄的身上。
她惨叫著,试图蜷缩起来躲避,但那沉重的木枷和拖地的长髮都成了阻碍。
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长发被泥水、甚至可能是她自己身上渗出的血污沾染,拧成一綹一綹,更显狼狈不堪。
陈烬的脚步顿住了。
一股莫名的惻隱之心,扎了他一下。
他几乎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照身板。一百五十七枚灵幣,或许足够买下她。他甚至向前迈了半步。
但下一刻,他的手指收紧,硬生生停住了。
买下她?然后呢?
他是陈烬,不是黑夫。
他身处险境,如履薄冰,所做之事皆是刀尖跳舞,一旦败露便是株连三族的滔天大罪。
他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又能將她安置於何处?难道要让她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甚至可能被自己牵连,死无葬身之地吗?
一时的善意,换来的可能是更快的毁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朝著市场出口走去。
身后的鞭打声和呜咽声渐渐模糊,被市集的嘈杂淹没,但那女孩在泥水中翻滚、长发逶迤的画面,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重新匯聚,冰冷的雨丝开始飘落。
坊市里的摊主们纷纷加快动作收摊,赶在宵禁鼓声敲响前离开。
陈烬拉紧衣襟,按照脑海中忍土提供的导航信息,快步穿行在越来越冷清的街巷中。
雨丝渐密,打湿了他的肩头,也冲刷著这座巨大城市表面的污浊。
黑夫的家在城墙根附近一条骯脏狭窄的小巷深处,一间低矮的土坯房,与邻舍共用一道爬满苔蘚的土墙。
门扉简陋,掛著一把锈跡斑斑的铜锁。
陈烬用从黑夫身上搜出的钥匙打开门,一股混合著尘土、霉味和廉价劣酒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內狭小昏暗,只有一榻、一席、一矮几,以及一个空荡荡的破旧木箱,可谓家徒四壁。
也好,黑夫是个孤家寡人,省去了陈烬偽装家人、应付盘问的麻烦。
他反手閂上门,將外面的风雨和窥探暂时隔绝。
寂静瞬间笼罩下来,只有雨水敲打屋顶和窄窗的沙沙声。
他脱下湿漉的外衣,扔在席上,正准备检查一下今日购买的那些零碎物品,思考下一步行动——
篤。篤篤。
轻轻的、带著几分犹豫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陈烬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猎豹般无声地弹起,目光锐利地射向门板。
他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后,手指按在腰间的短匕上,沉声问道:“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然后,一个极其细微、带著颤抖的、属於小女孩的声音,怯生生地飘了进来:
“是是我”
陈烬眉头紧锁,这个声音
他缓缓拉开一道门缝。
门外,淒风冷雨中,站著那个白天在奴隶市场见过的长髮女孩。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破衣紧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冻得瑟瑟发抖。
脸上、手臂上还带著新鲜的瘀伤和鞭痕。
她那异乎寻常的长髮被雨水浸透,更显沉重,像一袭墨色的、湿漉漉的斗篷披在她身后,发梢还在不断滴著水,在她脚下积成一小滩。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又是怎么从奴隶市场逃出来的?
无数疑问瞬间闪过陈烬的脑海。
女孩仰著脸,雨水顺著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看著门缝后陈烬模糊的脸,声音细若游丝:
“他们他们追我我、我没地方去了”
“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