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忧接过烟,却没有立即抽,他用手指轻轻转动着过滤嘴,似乎在斟酌词句。“田老师,”他开口道,“坦白说,我挑选的这些演员,他们的专业技能和天赋都是足够扎实的。”
“您之所以有时候会觉得他们表演得不到位,根源往往不在于‘会不会演’,而在于他们当时没有进入角色应有的状态,或者说,他们对人物的内心世界还不够‘理解’——我这里说的理解,不是理性分析上的明白,而是情感和潜意识层面的共鸣。”
他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道:“我所做的,就是通过一些特定的方法和话题,在他们正式表演之前,暂时性地将他们引导到与角色类似的情绪和心理状态中去。”
“您可以把它看作一种高级的、定制化的心理暗示。当演员内心拥有了与角色相似的情感底色——比如同样的孤独、同样的焦虑、同样片刻的欢愉或者深藏的愧疚。”
“那么,只要他们的外部表现,如台词、表情、肢体动作不出现明显的失误,所呈现出来的,自然就是非常出色、并且是由内而外散发着真实感的表演了。说到底,这需要精准的心理介入,以及对表演过程中那些最细微、最真实瞬间的敏锐捕捉和保留。”
田庄壮听得连连点头,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扇全新表演方法论的大门,门后是一个他未曾深入了解的世界。然而,当他想把这套理论应用到实际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如何在短短十几分钟的聊天里,精准地触碰到演员潜意识中的某个开关?如何设计那些看似无关却能直指内核的测试题?这其中的奥妙,绝非一句“心理暗示”所能概括。
他仰起头,对着依然阴沉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彻底放弃了偷师学艺的想法,决定安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全力以赴地配合吴忧,演好常归这个角色。
时间就在这种高效而略带神秘色彩的氛围中,一天天悄然流逝。剧组的拍摄进度异常顺利,甚至可以说快得惊人。
如果不是吴忧在某些细节上抠得近乎丧心病狂,拍摄速度或许还能更快。
终于,电影拍摄进入了尾声。然而,就在这收官阶段,一场至关重要的戏却卡住了,如同一个完美的乐章即将结束时,却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这场戏,是常归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生与死的拷问,为了邻居出生的孩子,翻出了当年为自己那未及出世的孩子亲手制作的小小的婴儿床。
这是一场几乎没有台词,完全依靠演员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传递复杂内心世界的戏。剧本要求,在触摸到那张布满灰尘的小床时,常归的内心应该在瞬间经历一场风暴,最终归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通透。那是一种彻底的放下,是心结解开后,如同拨云见日般的明朗与释然。
吴忧对这一个镜头寄予了厚望。可以说,整部电影前面的所有铺垫、压抑、灰暗色调的喧染,都是为了烘托这一刻的“解脱自在”。
他希望田庄壮在这一瞬间的表演,能够超越普通的喜怒哀乐,甚至超脱生与死的简单对立,达到一种近乎宗教式的“顿悟”境界。
然而,田庄壮的表演,虽然在外人看来已经足够真挚、足够动人,但在吴忧眼中,始终差了最关键的那一口气。那口气,是灵魂得到洗礼后的澄澈,是千斤重担骤然卸下后的轻盈,是穿过漫长黑暗隧道后,终于看见出口光芒时的泪中带笑。
吴忧试了十几种方法去引导、去激发。他调整灯光,改变机位,但田庄壮始终无法捕捉到那种玄而又玄的“彻底明悟”的状态。
一整天耗下来,反复的ng和吴忧那沉默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让田庄壮的状态非但没有提升,反而越来越糟糕。
到了最后,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连最基本的动作都显得僵硬起来,陷入了典型的“演傻了”的状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连平时最依赖的香烟都忘了抽,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沮丧和自我怀疑所笼罩。
吴忧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现出急躁。第二天,他继续加压,集中全组的力量,反复打磨这一个镜头。他把田庄壮逼到了墙角,磨到他精神恍惚,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看到田庄壮这副魂不守舍、连烟都熄灭在指间许久都未察觉的样子,吴忧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走到田庄壮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从上衣内侧口袋里,缓缓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田老师,”吴忧的声音在安静的片场里显得格外清淅,“咱们这部戏,叫做《一个叫常归的男人决定去死》。您知道,‘常归’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田庄壮茫然地抬起头,摇了摇,他的思维似乎还沉浸在屡次失败的挫败感中,无法自拔。
吴忧将那张纸递了过去,语调平和而深沉:“这个名字,出自道家的《清静经》。原文是‘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我打印了《清静经》的全文,您拿回去,好好读一读。今天下午,一直到明天一整天,剧组全体放假。您呢,哪儿也别去,就在自己的房间里,静下心来,诵读这部经文。”
田庄壮默默地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似乎微微颤斗了一下。他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点了点头,攥紧了那张纸,步履有些蹒跚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旁的苗圃将这一幕完全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吴忧这个导演,在片场从不发脾气,说话永远是不疾不徐,可偏偏,剧组上下,从制片主任到场工,没有一个人不怕他。
这种“怕”,并非源于权势或谩骂,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未知掌控力的敬畏。因为他似乎总能看穿人心,总能以一种你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引导着你,走向他缺省的目的地。
回想开机前,苗圃自己还敢指着吴忧的鼻子骂他“负心汉”,胡婧也敢仗着曾黎闺蜜的身份半真半假地奚落他几句,邓超更是敢大大咧咧地搂着他的肩膀开玩笑。
可是,随着拍摄一天天进行,通过那一次次看似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聊天”,这些人精似的演员们逐渐发现,吴忧的话仿佛带有某种魔力,他们从内心深处开始不愿意、甚至是不敢去违抗。
时日一长,那种混合着钦佩与恐惧的复杂情绪,在他们心中滋长、缠绕。就连苗圃这个性格泼辣的前女友,在他面前也变得小心翼翼,说话都不自觉地放低了音量。
吴忧给剧组放了两天假,自己也回到了下榻的酒店。连续高强度的拍摄和更为耗神的精神引导,即便以他的心志之坚韧,也不免感到几分心力交瘁。
他习惯性地在拍摄前,利用脑海里的ai,对演员和角色进行深入的心态侧写与比对,查找最能引发共鸣的切入点和沟通策略。
他坚信,只要田庄壮能将最后这个镜头完美地演绎出来,那么,凭借这个层次丰富、极具感染力的角色,田庄壮绝对拥有极大的潜力,去角逐电影节影帝桂冠。
不仅仅是田庄壮,剧组里的其他主要演员,经过他这番“量身定制”式的调教,其表演都与剧中人物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呈现出一种无比贴合的质感。这些都使得《常归》这部电影,具备了一种超越普通剧情片的直击灵魂的独特吸引力。
回到房间,吴忧冲了一个热水澡,试图洗去连日来的疲惫。他裹着浴袍走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他走到书桌前,准备仿真一下男主角常归最终死亡时,房间内部的光影效果和构图。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吴忧有些意外,这个时间点,谁会来找他?他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苗圃。
“找我有事?”吴忧侧身让她进来。
苗圃点了点头,走进房间,显得有些拘谨。吴忧从迷你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什么事?”
若是放在一个月前,苗圃在他面前定然是另一番光景,或许会直接叉着腰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可是,在剧组待得越久,拍得越多,她就越发不敢在吴忧面前放肆了。那种无形的影响力,让她本能地收敛起了所有的锋芒。
苗圃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水,似乎在组织语言。“吴忧,”她开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今天看田导的状态很不正常。就是一种……我也说不上来,感觉比前几天还要不对劲,死气沉沉的,眼神里一点光都没有了。我有点担心,你要不要再去看看他,开导一下?”
吴忧走到沙发边坐下,揉了揉眉心,语气平淡:“是不是感觉比之前任何一天,都要消沉,甚至带了点腐朽的气息?”
苗圃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感觉!太吓人了!”
“这很正常。”吴忧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田老师本身的心态就偏向于悲观和暮气。我这一个多月,一直在通过各种方式,持续地给他施加心理暗示,不断地将他往角色那种绝望的心境里按。到现在这个阶段,正是他自身情绪与被强化的角色情绪叠加,压抑到极致的时候。”
苗圃闻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陕西方言脱口而出:“额滴乖乖!你是故意滴?!”
吴忧坦然地点了点头:“没错,是我故意的。我就是要把他这种压抑的心态,推到悬崖边上,推到再也无法承受的顶点。你没发现昨天和今天,他的状态是越来越差,而不是在适应吗?这说明他自身的防御机制已经开始崩溃,快要控制不住这种不断累积的负面情绪了。”
苗圃一下子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万一……万一田导他真的想不开,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看着苗圃焦急的神情,吴忧反而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不会出事的。我心里有数。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和引导,他已经从内心深处认可了自己就是‘常归’,也开始深刻地意识到‘常归’这个名字背后所蕴含的深意。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开导,而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他自己冲破这层厚厚茧壁的契机。等到他破茧而出的那一刻,不仅是我们这部电影最后这个镜头能够获得圆满,更重要的是,对他个人而言,这次经历将会是一次彻底的精神解禁。
我相信,拍完这部戏,他不仅能在表演上达到新的高度,更有可能重新找回他作为导演的那份激情与创造力。”
苗圃将信将疑:“真的?你可别玩脱了……”
“相信我,”吴忧的语气笃定,“没问题。”
他说着,便站起身,准备走向书桌继续他的工作。
“诶,你等等!”苗圃见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一把将他拉住,“你个瓜娃子!这么凉的天,头发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吹干,真想感冒不成?!”
她不由分说,将吴忧按回到沙发上,自己则转身走进卫生间,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吹风机。
呜呜的吹风声在房间里响起。苗圃站在沙发后,纤细的手指穿梭在吴忧浓密的黑发间,熟练地拨动着发丝,让暖风均匀地拂过每一寸头皮。
吴忧没有抗拒,安静地坐着,任由她摆布。温热的风和指尖轻柔的按摩,带来一阵阵舒适的松弛感。
吹干了头发,苗圃放下吹风机,绕到沙发前面,挨着吴忧坐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扶着吴忧的肩膀,将他的头揽过,枕在自己丰腴而充满弹性的大腿上。然后,伸出双手,用恰到好处的力道,轻柔地按摩着他的头皮和太阳穴。
这个姿势,这套动作,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太过熟悉了。在他们恋爱的那段日子里,每当吴忧感到疲惫时,最喜欢就是这样躺在苗圃的腿上,享受着她独有的安抚。
极度舒适的感觉让连续操劳的吴忧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倦意,眼皮开始发沉,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苗圃出奇地温柔,声音轻得象是在哄孩子:“累了吧?累了就闭眼睡会儿。你以前不就最喜欢这样睡了吗?”
吴忧彻底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鼻腔里萦绕着苗圃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馨香,混合着洗发水的清新气味。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亲密无间的时光。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记忆,无意识地摸索。
“恩……”苗圃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你个瓜怂,今天我要咬死你。”
说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