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临省,常春市。
三月里的常春,依然是非常寒冷的。位于城市一隅的某林业公司宿舍区,斑驳的红砖墙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几棵老杨树倔强地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为这片略显萧索的景象平添了几分坚毅的味道。《一个叫常归的男人决定去死》剧组,已经在这里低调开机十天了。
最初的滞涩与磨合,渐渐变得顺滑、精准。整个剧组如同一架精密的仪器,在一种近乎无声的高效中平稳运行。
这一切微妙而迅速的转变,都被默默抽着烟的老导演田庄壮看在眼里。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那个年轻得不象话的吴忧身上。
看着吴忧在现场从容调度,指令清淅明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演员和工作人员无不令行禁止,那种如臂使指的掌控力,让田庄壮内心深处不由得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他猛嘬了一口指间的香烟,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叶里转了个圈,才缓缓吐出,混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心里暗忖:“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一种天才,他不需要咆哮,不需要刻意树立权威,那份对戏剧、对人心的洞彻,本身就是最高的权柄。”
今天的戏,分量极重。拍摄的是男主角常归在月台上救下一位突发疾病、跌落铁轨的陌生人后,自己却萌生死意,意图卧轨自杀的关键情节。这是整部电影中,常归的求死之心最为炽烈、也最为绝望的时刻。
天色是那种令人压抑的薄阴,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一块浸足了水的厚重绒布,将阳光严严实实地遮挡在外。
光线尚未达到吴忧的要求,不够透亮,也不够沉郁,处于一种尴尬的中间状态。他蹲在主摄像头旁边,微微仰头望着天空,眼神专注而锐利,象是在与天光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演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低声对着台词,有的则裹紧了外套,借着短暂的等待时间积蓄体力与情绪。初春的寒风掠过空旷的站台,卷起几片枯叶,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感。
田庄壮脚下的烟蒂已经积了不少,一颗接一颗,几乎从未间断。这几日的拍摄,剧本中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层层叠叠地缠绕在他的心头,越收越紧。
尤其是今天这场戏,几乎是拽着他,一步步坠入角色常归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而今天清早,吴忧那个看似随意递过来的一套“心理测试题”,更是雪上加霜。
做完那些看似莫明其妙、却又直指人心的选择题和问答题后,田庄壮只觉得胸口象是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并不知道,那是吴忧借助ai工具,精心推算并筛选出的心理数值题,其内核目的,就是精准地引导他的心理状态,无限趋近于剧中那个站在铁轨边、一心求死的常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现场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忽然,吴忧动了。他再次看了看摄像头显示屏上的参数,又抬眼确认了一下天际那难以察觉的亮度变化,倏地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大,却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各部门准备。”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遍了现场的每个角落。
一种无形的张力立刻弥漫开来。演员们迅速各就各位,脸上的闲适表情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式的专注。场记拿着打板快步上前。
啪的一声脆响,打板合拢。
“action!”
吴忧的口令简洁有力。
拍摄开始了。月台上,扮演病人的演员按照缺省的位置“晕倒”,翻滚着跌落铁轨。扮演常归的田庄壮几乎没有任何尤豫,纵身跃下,奋力将病人扶起,在月台上其他“路人”演员的协助下,艰难地将人推了上去。
然而,当工作人员向他伸出手,想要拉他上来时,常归却恍若未睹。他静静地站在铁轨之间,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远方。那里,火车汽笛的长鸣由远及近,低沉而威严,带着死亡的宣告。
第一个阶段的群戏完成得很顺利,吴忧盯着监视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下一镜,特写。”
接下来的镜头,将完全聚焦在田庄壮的脸上。常归先是面无表情,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凝视着驶来的车头,准备迎接死亡的拥抱。
然而,就在车轮碾压铁轨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即将把他完全笼罩的那一刻,他的眼角馀光瞥见了月台上,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懵懂无知的孩子。
那一瞬间,内心深处的善良本能地被唤醒,他不愿让幼小的心灵目睹如此血腥残酷的一幕,于是,在最后一刻,他放弃了这次自杀。
这个特写,是整部电影的脊梁,是主角常归内心世界从彻底的黑暗转向微弱星火的转折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这个镜头却象是被施加了魔咒,连续拍摄了四次,吴忧都拧着眉头喊了“卡”。
“田老师,”吴忧走到田庄壮身边,语气依旧平和,但话语却象手术刀一样精准,“感觉还是差了一点。在面对呼啸而来的火车时,您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平静,而是恐惧。”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请您不要忘记,常归的父亲,就是死于车轮之下。火车,是他内心深处最沉重、最无法直视的心理创伤。”
“您想想,他为什么在尝试了那么多种死法之后,最终才选择卧轨?就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一直在逃避,他不敢直面这种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死法。”
田庄壮怔住了,这一点,剧本中没有明写,却是角色行为最合理的心理动机。
吴忧继续深入剖析:“另外,我们需要区分这一次放弃与前几次的不同。之前几次自杀被打断,他的情绪底色是烦躁,是愤怒,是一种‘连死都不能如愿’的挫败感和迁怒。”
“但这一次,因为一个孩子的出现而放弃,展现的是常归这个人物骨子里无法磨灭的伟大善良。这种善良是本能,超越了他个人的求死欲望。这次的放弃,不仅仅是一次行为的中止,更是他灵魂的一次升华,是他那被阴霾笼罩的内心,开始接受救赎微光的起点。”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打在田庄壮的心上。他沉默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戏服粗糙的布料,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周围的工作人员都摒息凝神,不敢打扰。现场只剩下风声和远处依稀的市井噪音。
良久,田庄壮才缓缓抬起头,眼中似乎多了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略带沙哑:“吴导,我……好象明白了。再来一条吧。”
“好!”吴忧点点头,退回监视器后。
场记再次打板。
“action!”
摄像头再次对准了田庄壮的脸。这一次,他的表演层次截然不同。当火车车头那庞大的黑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充斥画面时,他的瞳孔先是猛地收缩,流露出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掩饰的惊惧,甚至连脸颊的肌肉都微微抽搐起来。
随即,他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绷出坚硬的线条,那是一种强迫自己面对最深噩梦的挣扎与决绝。就在他准备迎接最终的撞击时,他的视线无意中扫到了月台上的那个孩子。
那一瞥,如同闪电划破乌云。他眼中的决绝瞬间凝固,继而转化为一种复杂的尤豫,那尤豫中带着不忍,带着怜悯,最后,所有的情绪如同退潮般消散,化作一片近乎透明的坦然。
他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看了一眼这个他一度决心告别的人世,然后毅然转身,抓住了那只一直等待在那里的手,借力一跃,重新回到了月台之上。
整个过程的情绪转换细腻、准确、富有冲击力,一气呵成。
“卡!”吴忧喊了停。他紧紧盯着监视器的回放画面,反复看了三遍,脸上终于露出了开机以来罕见的、一丝极其浅淡的笑意。他站起身,朝着田庄壮的方向,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过了!田老师,演得真好!”
现场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隐隐传来几声松气的声音。田庄壮也仿佛虚脱了一般,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个叫常归的男人决定去死》这部戏的拍摄,整体上给人一种不温不火、顺其自然的感觉。节奏平稳,甚至有些过于平稳,没有寻常剧组常见的那种鸡飞狗跳或激情迸发的场面。
直到拍摄男主角年轻时戏份,由年轻演员邓超担纲,田庄壮在一旁以纯粹的旁观者身份观察时,才真正窥见了其中玄妙。
这种看似“平淡”的背后,是吴忧近乎恐怖的提前布局和精准调控。他仿佛一个高明的棋手,在落子之前,早已算定了后面十几步的变化。
每个演员在进入片场之前,他们的精神状态、情绪基调,似乎都已经被吴忧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调教”到了最接近角色的频道上。
田庄壮注意到,每天正式拍摄前,吴忧都会拿着几张打印好的a4纸,分别找主要演员做一些在他看来稀奇古怪、毫无关联的测试题。有时是词语联想,有时是图片排序,有时甚至是几道简单的数学题或哲学思辨。
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接下来的环节。做完题后,吴忧会和演员进行一番看似天马行空的闲聊。话题可能涉及童年记忆、最近做的梦、对某种颜色的偏好,或者一段无关紧要的社会新闻……
这些对话在田庄壮听来,与当天要拍摄的戏份风马牛不相及。然而,神奇的是,经过这番“闲聊”,演员们走入镜头下时,往往就能呈现出非常理想的表演状态,那种状态并非单纯的演技爆发,更象是“魂穿”了角色,从内而外地成为了那个人。
这天收工后,按捺不住好奇心的田庄壮找到了吴忧,递过去一支烟,帮他点上,然后开口问道:“吴忧,我仔细观察了你和演员们的沟通方式。”
“说实话,我觉得你并没有象传统导演那样,去掰开了揉碎了地‘讲戏’,分析角色的动机和行为逻辑。为什么仅仅是那样聊聊天,就能让他们的表演状态调整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