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沙似乎总也吹不尽这古都的铅华。
侯克明坐在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目光落在面前那份薄薄的制片预算表上。
“不患寡患寡而患不均啊……”侯克明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青影厂这块招牌还在,但内里的资金池早已不象当年那般丰盈,更象是一口即将见底的老井,周围围着一群眼巴巴等着分润一口活命水的“老人”。
那些资历深、关系硬的老导演、老制片,哪个哪个不是紧盯着厂里有限的资源?若是今天轻易批给了吴忧这个学生,明天那些老资格们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这间不大的办公室给淹了。平衡,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有时候比艺术、比创新更重要。
坐在他对面的吴忧,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他自顾自地端起搪瓷杯,吹开浮在最上面的几朵干瘪茉莉花,小口啜饮着。
茶水泛着浑浊的黄绿色,入口是过于浓重的涩感,一点都不通透。吴忧撇撇嘴,心里嘀咕着这年头,真正懂茶、讲究茶的人确实不多,连侯厂长这等人物,日常也就对付着这种大路货。
他其实并不真的在意青影厂是否投资。钱,他自己有。这份底气,源于他那无人知晓的秘密。
时间回溯到1996年,一场无人知晓的意外,让吴忧的意识从遥远的未来回溯到了这具年轻的身体里。伴随意识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个如同与生俱来般烙印在他脑海深处的——ai。
那不是一个冰冷的程序,更象是一个拥有无限知识库和超强运算、学习能力的共生体。最初的震惊与迷茫过后,吴忧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办理休学。他背起简单的行囊,拿着一台相机,开始了近乎流浪的采风生活。
山川湖海,市井街头。他的足迹遍布各地,也曾深入那时正处于动荡前夜的巴尔干半岛。他抓拍下壮丽的自然奇观,也记录下动荡社会中的人生百态。
在这个过程中,他脑海中的ai被他逐渐开发和利用起来。从一开始的精准构图、标准曝光参数提供,到后来他逐渐学会如何用光影叙事,如何用瞬间的定格来表达深刻的思想和复杂的情绪。他的摄影技术,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从“技”的层面,飞速跃升到了“艺”乃至“道”的境界。
1997年年初,吴忧在贝尔格莱德举办了一个小型摄影展,展出的正是他在巴尔干地区奔波大半年捕捉到的影象。
命运的齿轮在此刻转动,威尼斯双年展的一位组委会成员恰巧路过,被那些充满力量感和预言性的照片深深震撼。不久后,一封邀请函送到了吴忧手中——邀请他参加1997年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展。
在那座水城,艺术的光辉与历史的沉淀交相辉映。吴忧凭借一组名为《夕阳下的少年》的摄影作品,那组照片以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和深邃的隐喻,探讨了战争阴影下青春的脆弱与坚韧,与享誉全球的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一同,摘得了当年威尼斯双年展主题展的最高荣誉——金狮奖。
一颗来自东方的摄影新星,以最耀眼的方式,在国际艺术殿堂冉冉升起。
因为他的作品在展览期间引起了出乎意料的热烈反响,双年展组委会甚至破例临时为他增设了一个个人作品展区。
为了这次个展,吴忧创作了他的第一部动态视频作品——一部风格诡谲的实验短片。影片讲述了一个钱包在被偷、被抢、被丢弃、被拾获的循环中,悄然附着上了某种代表“恶”的意念,并通过一次次易手,如同病毒般扩散,最终侵染了整个城市的水源。
其独特的立意、先锋的拍摄手法和充满跳跃性与像征意味的剪辑,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关注,让人看到了他在静态摄影之外,于动态影象领域同样惊人的天赋。
巧合的是,威尼斯电影节本就是威尼斯双年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前来参加电影节的各国导演、电影人们,也纷纷听闻了双年展主题展上出现了一位年轻得过分的天才摄影师兼新兴影象艺术家。
吴忧借此机会,结识了张一谋,北野武,以及对中国电影走向世界起到重要推动作用的策展人马可·穆勒等人。
张一谋在仔细参观了吴忧的个人展览,尤其是看过他从最初学习摄影到后来成熟期的系列作品后,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他清淅地看到了一个艺术家的蜕变轨迹:从追求单纯视觉上的“美丽”,到构建画面内在的“魅力”;从呈现客观世界的“真实”,到灌注主观意识的“表达”。这种近乎野蛮生长的进化速度和对影象本质的敏锐把握,让张一谋赞叹不已。
回国后,张一谋得知吴忧虽然有了一番成就,却仍渴望进入专业的院校进行系统性的理论学习,夯实基础。
他立刻主动向自己的母校北京电影学院大力举荐。北电的校领导们听闻一位刚刚斩获威尼斯金狮奖的艺术家愿意入校学习,简直是求之不得。经过一番快速而高效的向上沟通和特批流程,吴忧被北电免试破格录取,成为了98级摄影系的一名新生。
然而,入学后的吴忧,很快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局面。除了部分基础理论课程,在许多专业实践课上,一些老师站在他面前,竟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就连张会军和穆德远在一次私下闲聊时都不无自嘲地吐槽:“这小子那手活儿,对影象的理解,感觉比我们这帮老家伙都高出不止一个张一谋去,这课还怎么教?”
开学后不久,张一谋筹备新片《我的父亲母亲》,他邀请吴忧担任这部电影的摄影师。这对于从未有过正式电影长片摄影经验的吴忧来说,是一次全新的挑战。
但他脑海中那个ai,赋予了他近乎恐怖的学习与适应能力。开机最初的三天,他确实拍废了不少胶片,似乎在查找电影语言的独特节奏。可从第四天开始,监视器后的张一谋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挑不出吴忧镜头的任何毛病。
等到第六天开始,张导脸上的笑容就再没消失过,他甚至觉得,吴忧的每一次运镜、每一次布光、每一次构图,都完美地契合了自己内心的想象,并且在某些地方,还给出了更具灵气和表现力的方案。
威尼斯双年展的金狮奖奖金,个人展览带来的收入,以及担任《我的父亲母亲》摄影师的丰厚片酬……这几笔钱加起来,支撑吴忧拍摄他自己的这部处女作,已然绰绰有馀。
但在这个年代,拍电影并非仅仅有钱就行。严格的审查制度和行业规则下,电影必须挂靠在有资质的电影制片厂名下,即所谓的“厂标”。
此外,那些昂贵的专业摄影、灯光、录音设备,也不是个人能够轻易购置的,都需要依托制片厂的资源进行租贷。这两点,正是吴忧此刻需要依仗青影厂的地方。
侯克明沉默良久,终于拿起笔,在吴忧带来的设备租贷表格上勾选了几个型号,在旁边标注了些数字,接着又在关于厂标使用和投资份额的那页纸上,飞快地填写了一番,然后带着一股决断的气势,将表格推回到吴忧面前。
“喏,”侯克明的嗓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容置疑,“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大支持了。”
吴忧放下那个印着红字的搪瓷杯,接过表格,目光迅速扫过。投资份额那一栏,赫然是一个醒目的“零”。厂标使用费,则定在了一万元人民币。
看到这里,吴忧内心其实是满意的,他本就不指望厂里真金白银地投钱,能拿到厂标和便宜的设备租贷才是关键。但戏,还是要做足的。
他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什么呀,侯老师!您这不是坑学生我吗?”他指着投资份额栏,“您这青影厂的资金,总不能都紧着那些老……老前辈们吧?年轻同志就不要发展啦?”
接着手指移到厂标费用上,“厂标竟然还要我花钱买?侯老师,青影厂成立的初衷,不就是为了给我们这些青年导演创造机会、保驾护航的吗?怎么到了您这儿,这机会还得我们青年导演自个儿掏钱购买?这也太离谱了点儿!”
侯克明看着眼前这个唱念做打、没大没小的混帐学生,一阵无奈涌上心头。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才通过缭绕的青色烟雾斥道:“别跟我这儿得寸进尺啊!一万块那还叫卖厂标吗?那就是个形式,走个流程!你缺这一万块钱?你去北影厂问问,他们那厂标,没十万块你想都别想!”
吴忧缩了缩脖子,装作被吓到的样子,继续低头看器材租贷部分。青影厂的设备库存在,比起财大气粗的北影厂和上影厂,确实要落后和陈旧一些。但能看出来,侯克明几乎是倾其所有,把厂里目前能拿得出手的最好设备都划拉给了他,而且租金标注得极为低廉,几乎是象征性的。
眼珠子一转,吴忧脸上又换上那副标志性的嬉皮笑脸,凑近了些:“侯老师,我听说……咱们厂前段时间,是不是从北影厂那儿借来了两台arrica st?”他搓着手,象是闻到鱼腥味的猫,“您看,能不能……想想办法,租给我用用?就两个月!”
侯克明一听,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象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想什么美事呢?!arrica st?那可是北影厂的心尖肉,宝贝疙瘩!那是北影厂上个月才购置的,人家统共就两台,咱们厂能借过来,那是因为有个上面指派的联合制片任务必须用到,任务一结束,人家立马就得收回去,碰都不让别人多碰一下!”
“哎呀,侯老师,您可是厂长呐!”吴忧开始耍无赖,“您面子大,再帮我说道说道,争取两个月呗?我这片子能不能成,可就看这家伙事儿了!”他一边说,一边做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没戏!想都别想!”侯克明斩钉截铁,不留丝毫馀地。
“那我今天可不走了!”吴忧索性往椅子上一靠,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您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当您的贴身警卫员!”
侯克明气得哼了一声,懒得再搭理他,拿起桌上另一份文档,自顾自地看了起来,直接把吴忧当成了空气。
吴忧见状,也不气馁。侯克明看文档,他就安静地等着。看到侯克明桌上的烟快抽完了,他立马殷勤地递上一根新的,并“啪”一声划着火柴凑上去点上。见到侯克明的茶杯空了,他又赶紧起身拿起暖水瓶给续上热水。态度躬敬得象个小学徒。
忽然,侯克明弹烟灰时,几点灰白色的烟灰不慎落在了暗红色的办公桌面上。吴忧眼睛一亮,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立刻起身跑到墙角,拿起那块半干不湿的抹布,仔仔细细地将整张桌子都擦拭了一遍,连边角缝隙都没放过。
干完这些,见侯克明依旧稳坐钓鱼台,眼皮都没抬一下,吴忧眼珠又是一转,竟然直接跑出了办公室。没过几分钟,他手里拎着笤帚和拖布回来了,二话不说,就开始打扫侯克明办公室的地面。
“哗啦哗啦”的扫地声和湿拖布与地面的摩擦声,终于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侯克明忍无可忍,“砰”地一拍桌子,吼道:“我还在办公室里坐着呢!你扫哪门子地?!诚心给我添堵是不是?!”
吴忧停下动作,拄着拖把,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侯克明:“您不在的时候我扫,那不就是扫给瞎子看,白费力气嘛!现在扫,才能让您亲眼看到学生的勤劳和诚意啊!”
“你……!”侯克明被这番歪理邪说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仁儿针扎似的疼。
他看着吴忧那张写满了“无辜”和“为你着想”的脸,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跟这种滚刀肉似的学生较劲,最后被气死的肯定是自己。
他认命般地重重叹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揉捏着发胀的额角,另一只手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抓起了桌上那部老式拨号电话的听筒。
“喂,韩总吗?我,青影厂侯克明。”电话接通,侯克明的语气立刻变得客气而带点官腔,“啊,对,是我。是这样,韩总,有个事情想跟您商量一下……”他略微停顿,组织着语言,“就是之前北影厂借给我们厂使用的那两台arrica st摄像头……对对,就是那两台。您看,能不能……再宽限两个月?”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疑问的声音。
侯克明解释道:“嗨,别提了。我这儿不是有个学生,他要拍一部电影,厂里很重视,觉得有潜力冲击一下国际奖项,也算是给我们青年导演一个机会。”
“这不,小子眼光毒,就看上那两台机器了,非它们不可。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才硬着头皮跟您开这个口……噢?是吗?好的,行!那太好了!”侯克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没问题!下周,我做东,咱们老地方,一定好好喝两杯,表示感谢!行行行,好,那先这样,再见韩总。”
“咔哒”一声,侯克明挂断了电话。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刚打完一场硬仗。重新拿过吴忧那份设备租贷清单,在摄像头型号那一栏,将原来的旧型号划掉,郑重地写上了“arrica st x 2”,然后将表格再次递到吴忧面前,沉声道:
“行了!这下总该满意了吧?臭小子!”
吴忧脸上瞬间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那笑容里甚至还带着几分小人得志的狡黠,他一把抓过那两张至关重要的表格,嘴里还不忘念叨:“早这样多痛快!得嘞,侯老师,这地儿啊,您就自个儿慢慢拖着吧!”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跑。
侯克明看着他这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无耻嘴脸,心头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抄起桌上的烟盒就朝着吴忧的后背砸了过去:“滚蛋!”
吴忧灵活地一闪身,烟盒“啪”地掉在地上。他人已经溜到了门口,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门廊的光影里。
然而,仅仅过了几秒钟,那颗留着短寸的脑袋又嬉皮笑脸地探了进来:“那什么……侯老师,我忘了,笤帚和拖把给您拿出去哈!”他迅速跑回来,抄起清洁工具,再次朝门口走去。
放好笤帚,脸上堆起更加谄媚的笑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回侯克明的办公桌前。
“又干什么?!”侯克明没好气地瞪着他。
吴忧嘿嘿笑着,指着表格下方:“那个……侯老师,您看,这底下,是不是还少了点什么?”他做了个盖章的动作,“就……就差一个咱们厂的红戳儿了……”
侯克明看着这张惫懒的脸,气得牙痒痒,一把夺过表格,翻到需要盖章的那一页,从抽屉里拿出青影厂的公章,沾了沾印泥,带着一股泄愤的力道,“砰”地一声,狠狠盖了下去。
“拿着!赶紧滚!看见你就烦!”
吴忧拿起表格,对着鲜红的公章吹了口气,脸上笑开了花,象是捧着了什么绝世珍宝。“谢谢侯老师!您忙!您忙着!”
这一次,他是真的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地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
办公室里,只剩下侯克明一人,对着满屋尚未散尽的烟尘和刚刚被拖过、还带着水渍的地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摇了摇头,最终,却也化作一声包含复杂情绪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