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入柳树湾,引擎的轰鸣声惊醒了村里的狗。
几道雪亮的车灯划破沉沉的夜色,在泥土墙上投下飞速移动的光影。
车队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停住,然后一分为三,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驶去。
热闹过后,便是短暂的各归各家。
尹其怀家的院门被敲响时,他正披着件旧褂子,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抽着旱烟。
看到女儿桃花和那个气度不凡的男人一起走进来,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了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回来了!”
他站起身,手在裤子上搓了搓。
当他听桃花介绍,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女婿,还是个师长时,尹其怀的腰杆瞬间挺得笔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儿。
热闹和激动过后,尹其怀板起了脸,对着桃花。
“我这还是沾了大成的光。”
“你这个死丫头,要不是你的教官出事,你还舍不得回来看我这个爹呢?”
桃花闻言,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
“爸,你老人家别生气了,部队里真的很忙,好不容易才请到假回来一次,你还吹胡子瞪眼睛的。”
这一声“爸”,把尹其怀给喊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女儿。
在柳树湾,儿子女儿喊爹,要么喊“大”,要么喊“阿爷”。
这个“爸”字,他还是头一回听见,新鲜得很。
他想起孙大成的女儿孙月,也是这么奶声奶气地喊孙大成的。
“出门在外,连称呼都变了?”
他嘟囔了一句。
罗志宏立刻上前,姿态放得很低,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爸。”
他笑着对尹其怀解释,现在城里、部队里,都流行这么喊了。
尹其怀听着女婿温和沉稳的声音,心里的那点别扭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熨帖。
另一边,刘翠花和蔡梅回到了蔡家老宅。
蔡梅的父亲和弟弟早就跟着她搬去县城住了,这老房子空了许久,院子里积了层薄薄的落叶,门窗上都蒙着灰。
“吱呀”一声推开门,一股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
孙大成没过多久就跟了过来,怀里抱着两床干净的被褥。
被褥上,有阳光晒过的好闻味道。
他没多说话,把被褥放下,就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帮着打扫。
屋子里长时间没人住,积灰很厚,他一扫,灰尘就在灯光下弥漫开来。
刘翠花和蔡梅也赶紧动手。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是二狗子。
他看见院子里有人,灯火通明,脸上立刻挂上了热情的笑。
“翠花,你回来了!哎呀,这屋子脏成这样,我来帮忙!我来帮忙!”
说着,他就想往里闯,抢孙大成手里的扫帚。
刘翠花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转过身去,连一个字都懒得跟他说。
蔡梅可不是刘翠花的好脾气。
她直接把抹布往桌上一摔,几步走到门口,挡住了二狗子的路。
她双手抱胸,眼神凌厉地上下打量着他。
“这里没你的事,该去哪去哪。”
二狗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小梅,我……我就是想帮帮忙……”
“我让你滚,听不懂吗?”
蔡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煞气。
“再不走,信不信我把你抓起来!”
她当然不会真的无组织无纪律地抓人,这不过是吓唬一下这个无赖。
二狗子被她眼里的凶光吓得腿肚子一软。
他怨毒地看了一眼屋里那个沉默着扫地的身影,孙大成。
最终,他什么也没敢说,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短暂的相聚,注定是为了更久的分离。
不过一夜的时间。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几辆军用吉普车和那辆挎斗摩托就悄无声息地发动了引擎,在村民们都还在睡梦中时,离开了柳树湾。
村子,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些得了消息,想来感谢桃花她们当年在54年大水时送来救灾物资的村民,赶到村口时,只看到了车轮留下的几道深深辙印。
人,已经去远了。
来不及感伤,很快就到了双抢时节。
田地里的稻子熟了,金灿灿的一片,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
孙大成也一头扎进了紧张的抢收之中。
这个星期天,他忙得抽不开身,没时间去镇上的小学接王玉霞母女。
可是傍晚时分,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却看到自家院子里亮着灯。
王玉霞带着女儿,自己回来了。
“就你干活拼命,不知道心疼自己!”
晚上,在自家的小院里,月光洒下,虫鸣阵阵。
王玉霞端着一盆热水,走到孙大成面前,蹲下身。
“我可心疼!”
她不仅带回了几个白面饼子,居然还给他打来了洗脚水。
温热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脸。
以前,总是孙大成给她打洗脚水。
这还是头一回反过来。
孙大成看着她,看着她鬓角被水汽濡湿的发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猛地弯下腰,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媳妇,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此时的王玉霞,已经四十一岁。
可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白皙细嫩,看起来倒比终日风吹日晒的孙大成要年轻许多。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里跑了出来,是孙月。
她看到这一幕,用小小的食指刮着自己的脸蛋。
“羞羞羞,爸爸脸皮厚!”
孙大成一把将女儿捞进怀里,在她肉嘟嘟的脸蛋上也亲了一大口。
“这回还羞不羞了?”
孙月被亲得咯咯直笑,小身子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王玉霞看着他们父女俩,脸上也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院子里,一家三口的笑声,在宁静的夏夜里传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