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大院的喧嚣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王玉霞所在的小学食堂,此刻成了世界上最热闹也最温暖的地方。
几张课桌拼在一起,铺上了干净的旧报纸。
桌上摆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几个家常炒菜,一盘炒鸡蛋金黄蓬松,一盘青菜碧绿生青,还有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可对于这群八年未见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盛宴。
将近八年的时光,足以让青涩的姑娘长成沉稳的骨干,也足以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刻下深深的浅浅的痕迹。
如今重聚,有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情要叙。
姑娘们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叽叽喳喳,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柳树湾的训练场。
她们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孙大成身上。
他安静地坐着,背上的伤让他无法挺得太直,嘴角和脸上的淤青在食堂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可他的眼神却很亮,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温和。
他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桃花,已经变得非常温婉,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属于上位者的从容。
杏桃、蔡竹、蔡兰,军装笔挺,英气逼人,眼神里是军人特有的坚毅。
蔡梅,一身警服,煞气最重,看人的眼神带着审视,可一转向他,那份凌厉就化成了纯粹的敬重。
还有刘翠花,脱下了干部服,换上了便装,坐在人群里,有些拘谨,有些沉默,眼神复杂。
“教官,你这下手也太黑了,直接把公社书记给揍了。”
蔡梅端起一个搪瓷碗,里面是温热的开水,她以水代酒,朝着孙大成举了举。
“不过揍得好!那种昏官,就该揍!”
“就是!要不是罗师长拦着,我非得把那姓彭的办公室给拆了不可!”
蔡竹捏着拳头,愤愤不平。
“行了,人都出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桃花瞪了她一眼,然后转向王玉霞,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师娘,这些年,辛苦你了!”
王玉霞的脸微微一红,她摆了摆手,眼眶里却有些湿润。
“不辛苦,他好好的,我就什么都好。”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又看看眼前这些出人头地的姑娘们,一种巨大的欣慰与自豪,填满了她的心口。
“教官能娶到师娘这样的好女人,是他的福气。”
杏桃由衷地说道。
大家纷纷点头,举起碗,真心实意地向这对夫妻表示祝贺。
气氛热烈而真诚。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食堂后厨的门帘后面探出头来。
是孙月。
她抓着门帘,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些穿着奇怪衣服的阿姨。
“月月,快过来。”
王玉霞朝女儿招了招手。
孙月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开小短腿,跑到了孙大成身边,一头扎进他怀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哎哟,这就是教官的女儿吗?长得真俊!”
蔡梅眼睛一亮,第一个凑了过去。
姑娘们的热情瞬间被这个小家伙点燃了。
“来,让蔡梅阿姨抱抱!”
“我来我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脸蛋肉嘟嘟的,真想捏一把。”
她们一个个轮流着,小心翼翼地把孙月抱在怀里。
有的亲亲她的小脸,有的把从城里带来的糖果塞进她手里。
孙月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几个英姿飒爽的阿姨围着,先是懵了,然后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挣扎着从杏桃的怀里滑下来,又一溜烟躲回了孙大成的背后,紧紧抱着他的腿,偷偷的瞅着众人,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姑娘们面面相觑,随即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爽朗,驱散了这几天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孙大成低头看着像小尾巴一样挂在自己腿上的女儿,脸上露出一个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王玉霞也笑着,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满足。
当年,她提着马灯,陪着孙大成,在夜晚教这些姑娘们识字。
那时候,谁能想到,这些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农村丫头,今天会以这样的姿态,回到这里。
她和孙大成,就像两个老农,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种子,如今都长成了参天大树。
这份成就感,比什么都珍贵。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落到了一个人身上。
“翠花。”
王玉霞看着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翠花,温声开口。
“我记得你比大成还大两岁,今年三十四了吧?”
刘翠花正小口吃着馒头,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
“嗯,是。”
“还不找个对象?”
王玉霞的语气带着关切。
“难道你打算就这么一辈子单下去了?”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刘翠花身上。
“对啊,翠花姐,你条件这么好,现在又是公社领导,怎么还单着?”
蔡兰也跟着说。
“就是!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我们部队里,优秀的单身汉多的是!保证个个都是好样的!”
杏桃拍着胸脯打包票。
刘翠花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红色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耳后,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局促不安。
她放下手里的馒头,双手紧张地在膝盖上搓着。
自从跟二狗子离婚后,她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工作上。
从女子护院队,到公社干部,再到副书记,她一步步往上爬,忙得根本没时间去想个人的事。
她的眼角余光,不自觉地瞥向了安静坐着的孙大成。
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沉默又坚毅的影子。
那个影子,让她觉得这世上其他的男人,都变得索然无味。
她真的不想再结婚了。
“别……别老盯着我,好不好?”
刘翠花急得声音都有些变调,忙不迭地想把火引开。
她目光一转,落在了蔡梅身上。
“蔡梅!你男人不也是这个学校的吗?你怎么不把他叫来一起吃饭?我记得……好像是叫王尔学!”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转移了话题。
提到王尔学,王玉霞笑了起来。
“王尔学是个高材生,怎么可能还窝在我们这个小学。”
她解释道。
“人家早就调到县里,去教高中了!是县一中的骨干教师呢!”
刘翠花试图转移话题的努力失败了。
桃花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不容拒绝。
“别打岔!”
“现在咱们这群姐妹里,除了黄四郎,就剩你一个单着的了。”
“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回去就给你联系我的战友,保证给你挑个最好的。”
刘翠花红着脸,张了张嘴,最后只能低下头,不说话了。
提到黄四郎,桌上的气氛忽然安静了一瞬。
孙大成将嘴里的馒头咽下,缓缓开口。
“四郎他……情况不太好。”
众人立刻看向他。
“他家里成分不好。”
孙大成声音很低。
“当年他爹是地主,虽然没干过什么坏事,但这顶帽子,一直摘不掉。”
“他现在还在石山县劳动改造,没人敢嫁给他。”
短短几句话,却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孙大成没有提郭伦兰的事,他怕这几个姑娘,找上门去。
刚刚还热烈欢快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姑娘们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她们都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太清楚“成分不好”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座无形的大山,能压垮一个人的一辈子。
黄四郎也是她们的战友,是当年一起训练的兄弟。
可现在,她们这些已经前程似锦的人,却对他的困境无能为力。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了整个饭桌。
这顿饭,在一种复杂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夜色已深。
晚饭后,众人走出食堂。
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在人身上,让人精神一振。
院子里,四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还有那辆霸道的挎斗摩托车,在月光下静静地停着,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教官,上我的车!”
蔡梅一挥手。
“坐我的车,宽敞!”
杏桃也喊道。
罗志宏却走过来,亲自为孙大成拉开了自己那辆吉普车的后门。
“大成同志,坐这里吧,我们正好聊聊。”
孙大成看了一眼罗志宏。
这个男人虽然是师长,身上却没有半点官架子。
从他出现到现在,对自己一直很敬重,眼神平和,态度沉稳。
孙大成点点头,没有推辞,弯腰坐了进去。
桃花也跟着坐了上来,坐在他旁边,方便照顾。
很快,四辆吉普车和一辆摩托车,发动引擎,车灯划破了乡村的黑暗。
车队缓缓驶出小学校园,朝着柳树湾村的方向开去。
孙大成坐在车里,感受着车辆的平稳行驶。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又回头看了看身边的罗志宏。
这个男人,眼神沉稳,坐姿笔挺,不说话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
从孙大成的角度看,罗志宏是一个真正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军人,稳重,可靠,并且平易近人。
他对自己,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孙大成心里明白,这份敬重,可能是因为自己是桃花她们的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