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只也上前一步,递上自己熬夜写就的条陈。
“父亲,这是儿臣对于弥补北线损失的几点浅见。除加大南洋贸易外,儿臣以为,或可鼓励民间以物易物,暂缓钱荒。”
“同时,严查境内囤积居奇、操纵物价之行,稳定市场。”
士燮接过条陈,快速浏览,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士只的建议虽略显青涩,但能抓住“流通”与“稳定”两个关键,已属难得。
他嘉许地点点头。
“你能想到这些,很好。稳定内部,与开拓外部同等重要。”
他转而看向桓邻,“告诉陈瑷,加大市舶司对境内商行的监控,凡有哄抬物价、扰乱市场者,从严惩处!”
“至于民间以物易物,可引导设立官督商办的互市”,方便百姓交换,厘定一个合理的比价标准。”
“诺!”
桓邻记下,又道。
“还有一事,岭南学宫六科大考”的章程已拟定,报名者远超预期,不少寒门子弟甚至从苍梧、合浦远道而来。”
“许祭酒请示,是否按原定期限举行?”
“如期举行。”
士燮斩钉截铁,“越是艰难之时,越要彰显我交州励精图治、广纳贤才的决心。
“这不仅是为选拔吏员,更是要凝聚人心,让所有有志之士看到希望。”
“属下明白了!”桓邻精神一振。
众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士只尤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父亲,儿臣近日查阅卷宗,发现各郡县上报的一些深处的俚人峒寨,对推行新稻种和农具,仍有疑虑观望者。”
“可否——准许儿臣带些精通俚语的学子,亲自往几处深的峒寨走一趟?或许当面解说,效果更佳。”
士燮看着儿子眼中跃跃欲试的光芒,心中一动。
这不仅是实务,更是深入基层、历练胆识的绝好机会。
他略作思忖,便点头应允。
“可。带上赵将军为你挑选的一队可靠护卫,凡事多听、多看、多问,莫要急于求成,以安抚、解说为主。”
“谢父亲!”士只脸上露出振奋之色。
与此同时,北上冀州的苏怀,历经跋涉与打点。
终于凭借交州珍宝和糜家商行残存的人脉,敲开了袁绍麾下重要谋士许攸的门坎。
邺城,许攸府邸密室。
烛光摇曳。
他把玩着苏怀奉上的一柄镶崁着南洋宝石的百炼短匕,爱不释手。
“苏先生,交州士使君的美意,攸心领了。”
许攸慢悠悠地开口。
“只是,如今我主与公孙瓒战事正酣,这战马、生铁,皆是军国重器,贸然出售,恐惹非议啊”
苏怀心中冷笑,面上却堆满谦恭的笑容。
“许先生言重了。在下听闻袁车骑兵精粮足,威震河北,些许物资,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交州僻处岭南,别无长物,唯有这些海外奇珍,聊表敬意。若能与河北互通有无,实乃两利之举。况且,”
他压低了声音,“听闻曹孟德在充州日渐坐大,其志非小,袁车骑雄踞河北,难道就不需在南方,多一个朋友么?”
许攸眼中精光一闪,苏怀的话,正好点在了袁绍集团对曹操日益警剔的微妙心态上。
他沉吟片刻,将短匕收入袖中,笑道。
“苏先生真是伶牙俐齿。”
“也罢,看在你我相交投缘,士使君又如此有诚意,此事——攸便代为周旋。不过,数量、价格,还需细细商议。”
“一切但凭许先生做主。”苏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此事已成大半。
只要打通了许攸这个关节,与河北的贸易之路,便算撬开了一道缝隙。
交州,郁林郡深处的一处大型俚人峒寨。
这里几乎与世隔离,算是真正的俚人,根本不通汉语。
士只在几名通晓俚语的学子陪同下,带着展示用的新式型铧和占城稻种,受到了峒主波才的接待。
波才身材魁悟,脸上涂着靛青纹饰,眼神锐利。
听闻士只是交州牧的长子,波才态度还算客气,但提到推广新稻种和农具时,便显得兴趣缺缺,让他人翻译。
—
“少府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只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种地的,换了新法子,万一收成不好,全峒上下几百口人,岂不是要饿肚子?”
士只没有气馁,他让随行学子用俚语耐心解释占城稻耐旱、早熟的优点,又亲自演示了新式犁铧如何省力高效。
他言辞恳切,并不摆官架子,反而虚心请教峒中老农传统的耕种经验。
一番交谈下来,波才脸色缓和了些。
这时,寨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原来是一名孩童不慎落水,被救起时已昏迷不醒,寨中巫医束手无策。
士只见状,立刻唤来随行的、略通医理的学子上前施救。
那学子运用在学宫所学的急救法,清理口鼻,按压胸腔,竟硬生生将孩童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一幕,让整个峒寨的俚人对士只一行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
波才握着士只的手,激动道。
“少府君,你们是真心来帮我们的,这新稻种——我们寨子,先试种。”
回程的路上,士只看着车外郁郁葱葱的岭南山水,心中感慨万千。
父亲常说的“汉俚融合”、“教化之功”,绝非一纸空文。
需要的是放下身段的沟通,是切切实实能让人看到的好处。
士只从郁林深山俚寨归来,风尘未洗,便直奔父亲书房禀报。
他将波才峒主最终答应试种占城稻、并使用新式型铰的经过细细道来。
尤其强调了以医术救助俚童带来的转机。
士燮静听完毕,捻须良久,方才缓缓道。
“此事你做得不错。治国安邦,尤其是这岭南之地,一味强压不如顺势利导。你能以诚待人,以实利动人,更懂得施以援手,结下善缘,这比空谈百句汉俚一家”更为有力。”
他目光中流露出赞许,“看来,让你去日南,再去这俚寨,确是磨砺出来了。”
士只心中暖流涌动,正欲谦逊几句,却见桓邻与士壹联袂而入,两人脸上皆是红光。
“大哥(主公)!”
士壹性子急,抢先开口。
“合浦至交趾的主驰道,最后一段隘口,昨日已彻底凿通。”
“全线部分以水泥翻修,平整如砥,实测车马速度,比以往官道,快了何止三倍!”
—
桓邻亦是激动地补充。
“主公,不仅如此,按照您之前的规划,沿途每隔二十里设立的驿站”也已同步建成。首批驿卒、驿马皆已到位。”
“这不仅是条通衢大道,更是一条能快速传递消息、转运物资的命脉啊。”
士燮闻言,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他快步走到那幅巨大的交州舆图前,手指重重一点。
“好,天佑我交州。”
他转过身,脸上是许久未见的畅快笑容。
“此路一通,我交州腹心之地连成一片,如臂使指,传令下去,三日后,吾将率文武百官,亲自试乘,沿驰道巡视至合浦。”
命令一下,整个交趾城都为之震动。
这条倾注了无数人力物力,耗时近两年的水泥驰道,终于展现了它的威力。
三日后,天色微明。
交趾城北新修的驰道起点处,已是人声鼎沸。
百姓聚集,精锐甲士肃立两旁,文武官员车驾齐整。
士燮选择了一辆经过工巧坊改良、配备了新式减震钢板和滚珠轴承的四轮马车。
车身更轻,空间更宽,车窗以透明琉璃镶崁,视野极佳。
拉车的四匹马,更是凌操从缴获的荆州战马中精心挑选的神骏。
钱夫人与士燮同乘一车。
士只、桓邻、赵云、凌操、陈瑷、许靖等内核文武,或骑马,或乘车,紧随其后。
再后面,则是州牧府属官及各曹吏员的车驾队伍,浩浩荡荡,却秩序井然。
“出发!”随着阿石一声令下,车队缓缓激活。
车轮碾在灰白色的水泥路面上,发出平稳“辘辘”声,与以往在山路上颠簸簸簸、吱呀作响的情形判若云泥。
车速逐渐加快,两旁的树木、田庄飞速向后掠去,强劲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岭南初夏湿润草木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太快了,这——这简直如御风而行。”
钱夫人扶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忍不住惊叹。
她虽居内宅,也知修路艰难,却未曾想成效如此卓着。
士燮微微颔首,自光扫视着沿途景象。
驰道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巨龙,穿山越岭,遇水架桥,将以往需要绕行数日的险阻变为坦途。
许多路段,明显是劈开了小山丘,或者填平了深谷,工程之艰巨,可见一斑。
“父亲您看,”
士只策马靠近车窗,指着远处一片依山傍水的村落。
“那是去年才迁来的俚汉混居村落,因靠近驰道,如今村里的葛布、竹器,半天就能运到交趾市集售卖,换回盐铁,生活富足了许多。”
士燮顺着他所指望去,果然见到村落屋舍整齐,田亩阡陌纵横。
隐约还能看到村口有孩童在新建的社学前嬉戏。
他满意地点点头。
“路通则财通,财通则民心安。此乃长治久安之基。”
车队行进约一个时辰,已抵达第一个缺省的视察点。
一处位于驰道旁的大型官营农庄。
庄头早已得到消息,带着庄户们在道旁迎候。
士燮下令停车,与众人一同走入农庄。
但见田垄之间,新推广的占城稻秧苗一片翠绿,长势喜人。
几架巨大的水车在河边缓缓转动,将河水提入纵横交错的水渠,滋养着千亩良田。
庄头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干汉子,激动地向士燮汇报。
“府君,这水泥路修通后,官仓收粮的车队来得又快又稳,再不用担心雨季道路泥泞,粮食霉坏在路上了。”
“庄子里养的猪羊,也能活着运到城里卖个好价钱,大伙儿都说,这是府君给修的神仙路”
士燮仔细询问了稻种适应、水车使用、庄户收入等情况,庄头一一作答,如数家珍。
看得出,这农庄管理得法,生机勃勃。
离开农庄继续前行,中午时分,车队抵达一处新建的驿站。
这驿站规模不小,除了提供食宿的马厩、客房,更有专门存放紧急文书、供驿卒换马歇脚的独立院落。
门前高悬牌匾——“飞云驿”。
驿丞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原是军中一名因伤退役的队率,做事干练。
他向士燮禀报,驿站配备良马十匹,健卒五人,可确保日夜不息,传递消息。
从交趾到合浦,沿途设驿十二站,紧急军情或公文,一日夜便可抵达。
凌操大声赞道,他是带兵之人,深知信息传递速度对战争的重要性。
“以后边境有个风吹草动,俺老凌在郁林就能很快收到消息,再也不怕被人打个措手不及了。”
赵云亦道。
“不仅军情,商贸信息、各地灾异,皆可借此网络快速通达,便于中枢决策,调控四方。主公设立此驿丞司”,实乃高明之举。”
士燮对桓邻道。
“驿丞司初立,规章法度需尽快完善。驿卒选拔,优先考虑退役老兵及其子弟,他们纪律性强,能吃苦。”
“待遇从优,确保此路畅通无阻。”
“属下明白,细则已在拟定。”桓邻躬身应道。
在驿站简单用了午膳,车队再次启程。
下午,他们视察了沿途一座依托驰道兴起的大型砖瓦窑和一座水泥工坊。
巨大的窑炉烟火不息,工匠们忙碌穿梭,烧制出的砖瓦、水泥,正被络绎不绝的牛马车队运往各地,支持着交州如火如茶的各项建设。
士壹指着那繁忙景象,对士燮道。
“大哥,有了这驰道,合浦船厂所需的大量木料、铁器,也能更快运抵,造船速度必能再上一层楼。”
夕阳西下,金色的馀晖洒在灰白色的驰道上,仿佛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
经过近一日的奔驰,雄伟的合浦港轮廓已遥遥在望。
这一天,士燮率队纵横数百里。
视察农庄、工坊、驿站,亲眼见证了这条水泥驰道给交州带来的深刻变化。
站在即将抵达终点的驰道上,回望来时路,士燮心潮澎湃。
北线商路中断的阴霾,也被这眼前实实在在的成就驱散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