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喧嚣散去,太守府书房内的烛火却亮至深夜。
士燮独坐案前,脸上微的酒意早已被思虑取代。
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贺表捷报,而是桓邻方才呈上的最新府库收支简册。
册上数字清淅,一笔笔,皆是去岁辉煌的明证。
仓丰实,各业兴旺。
然而另一面的巨额开支,也同样触目惊心。
突骑营人嚼马喂,是一笔。
水师船只建造维护,是一笔。
合浦新港与交趾-合浦驰道这两项大工,更如同两只吞金兽,几乎将连年丰收的积馀吞掉小半。
更别提还在不断投入的工巧坊研发、岭南学宫用度、各郡县官俸支出“哎——”
土燮揉了揉眉心,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钱帛动人心,却也最是磨人。
乱世之中,有粮有兵,心里才踏实。
可这养兵、强兵、固基、兴业,哪一样不需要海量的钱粮支撑?
交州底子太薄了!
纵然这几年风调雨顺,新政得力,赞下的家底,面对他心中的宏图伟业,依旧显得捉襟见肘。
他起身步到那幅巨大的交州舆图前,目光先是落在北部与荆州接壤的豌边界上。
刘表此人虽暂无力南侵,但封锁之策已见成效,以往还能通过零陵、桂阳等地走私些紧俏物资,如今这条路是越走越窄了。
江东那边,桓邻派去的人刚搭上线,小批量的葛布、纸张换回些铜料、兽皮,杯水车薪。
且那些江东杰瑞,鹰视狼顾,非是易与之辈,合作须得慎之又慎。
他的手指缓缓南移,掠过郁林、合浦,最终停留在那片蔚蓝的海域上。
与徐州糜竺的海上商路,是目前最大的一条财源。
北运的珍珠、珊瑚、香料、犀角、精美葛布,换回徐州的粮食、生铁、药材。
尤其是战马,乃是交州骑兵的命根子。
但这条航线太长,风险也大。
而且受中原战局影响,刘备在徐州站稳不易,这条线的稳定性并非高枕无忧。
在过几年,刘备一派将丢失徐州,到时候这条线就彻底断了。
“开源必须开辟新的财源!”
士燮盯着地图上合浦港以南那片广阔而模糊的海域,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总不能坐吃山空,守着金山银山,却为钱帛发愁。”
“夫君,还在为钱粮之事忧心?”
钱夫人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
她将汤碗轻轻放在案上,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柔声道。
“宴席上见你与凌将军舞剑时豪情万丈,怎的转眼又愁上了?”
士燮接过汤碗,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暖意,苦笑一声。
“夫人知我。正是因见了这满堂繁华,才更觉肩上担子沉重。”
“如今交州,好比一个刚刚长成的壮汉,筋骨初成,胃口也大了,若不能持续喂饱他,迟早要出问题。”
“光是守着田里那点出产,和北面那条时通时断的商路,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钱夫人沉吟片刻,道。
“妾身一介女流,不懂军国大事。”
“但常听夫君与桓先生他们议论,说咱们交州所产,如珍珠、葛布、精铁器,在中原乃至北地都是抢手货。”
“既然北面路难通,何不另寻他路?听闻大海无边,南方亦有国度——”
土燮眼晴一亮,拉看夫人的手笑道。
“夫人真乃我之贤内助也,此言正合我意。”
他指着地图。
“你看,合浦港已固,新船已备,水手也已历练了些时日。”
“是时候让他们扬帆南下,去探一探那些传闻中的‘香料群岛”、‘黄金之地”了。”
“林邑、扶南(今柬埔寨一带)、乃至更远处的顿逊(今马来半岛一带)、诃陵(今爪哇一带),那里有中原罕见的香料、象牙、宝石、贵木。”
“若能打通商路,其利何止十倍于北!”
他的语气很是兴奋,似已经看到了满载异域珍宝的船只归港的景象。
“更重要的是,南方诸国纷争较少,商贸环境或比中原更为宽松。”
“我交州货物于彼处,亦是稀罕物,可换回我急需之财货!”
“只是—”
土燮兴奋之馀,又冷静下来。
“远航非比内河,风浪莫测,海路不明,风险极大。‘岭南壹号’、‘贰号”虽是新造,却未经受真正大洋风浪考验。”
“船上水手,多是沿海渔民子弟,操船技艺或有,远洋经验却几乎空白。”
“那—夫君打算如何做?”钱夫人关切地问。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探。”
士燮目光坚定。
“先不必好高远。可令士壹在合浦组织一次试探性的南下航行。”
“目标不必定得太远,先至林邑国沿岸,与其进行小规模贸易,熟悉航道、积累经验。”
“同时,重金招募熟悉南海航路的老船师、番商,哪怕只是零碎的记忆、海图,也要收集起来,拼凑出更完整的南海航路图!”
他越说思路越清淅。
“此次航行,不以牟利为首要,重在探路。”
“船上多备我交州特产,如丝绸、瓷器、纸张、铁器,也带上合浦南珠、精美葛布,看看哪些货物在南方更受欢迎。”
“还要记录航道水文、风向洋流、沿途补给点——-所有信息,都要详细记录,以为后来者借鉴。”
“此事关系重大,需得派一稳重干练之人主持。”
士燮沉吟道。
“士壹要坐镇合浦,总揽全局。”
“船政学堂那边或许可让许靖推荐一两名通晓地理、心思缜密的学宫子弟随行负责记录文书。”
“夫君思虑周详。”
钱夫人点头。
“只是,海上风波险恶,人选务必可靠,也要让将士们知道,此行虽险,却是为我交州开辟新天地的壮举,府中绝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这是自然。”
士燮颌首。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我会让桓邻拟定章程,凡参与此次南下探索者,无论官兵、水手、工匠,皆加倍给予安家钱粮。”
“若能平安返回,更有厚赏!若有不幸—其家小由官府奉养!”
决心已下,士燮立刻行动起来,次日一早,他便召来了桓邻、士壹、凌操以及暂领工巧坊事务的溪娘。
书房内,气氛凝重而热切。
士燮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最后道。
“—故此,南下探海,开辟新商路,已是刻不容缓。”
“此事关乎我交州未来财源命脉,亦是我等能否真正在这乱世立足、进而图强的关键一步!”
士壹首先表态。
“大哥放心!合浦港与两艘新船皆已就绪,水手们操练数月,早已跃跃欲试。”
“弟愿亲自督促此事,确保万无一失!”
桓邻则更谨慎些。
“主公此策,实为长远之计。”
“然初探之举,确如主公所言,应以稳妥为先。”
“臣建议,首批船队规模不宜过大,以“岭南壹号’为主,“岭南贰号’护航,再配以数艘经过加固的旧式快船即可。”
“人员亦需精挑细选,不仅要水性好、操船熟,更要胆大心细,忠诚可靠。”
凌操拍着胸脯。
“主公,末将可从水师中挑选一批最悍勇、通水性的儿郎随行护卫!保证不让海上宵小靠近船队半步!”
他虽主要负责骑兵,但对水师事务也日渐熟悉。
溪娘也轻声道。
“府君,工巧坊近日按您给的思路,试制了一批驱蚊防虫、防治晕船的药粉药膏,效果尚可。奴婢可加紧赶制一批,供船队使用。”
“另,坊内新造了几架改进型的便携弩机,力道强劲,或许也可装备船上,以增防卫。”
“好,诸位同心,此事可成。”
士燮精神振奋。
“壹弟,你返回合浦后,即刻着手筹备。船队补给务必充足,尤其是淡水、食物。”
“桓先生,你负责选随行官吏、文书,拟定赏格章程,并协调各郡,保障物资调运“文弼,护卫人选由你与壹弟共同敲定。”
“溪娘,药粉、弩机之事,就交给你了,尽快备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凝。
“记住,此次南下,首重探路与结交,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动武。”
“若能以贸易结交南方邦国,乃至创建长期往来,便是大功一件。”
“我要的,是一条能持续流淌财富的黄金水道!”
“诺!”
众人齐声应命,各自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