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太守府后院,士燮搁下批阅文书的朱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
窗外日头偏西,将庭院中的笆蕉叶影拉得老长。
连日来处理苍梧军务、海事筹划,饶是他精力过人,也感几分疲惫。
亲随轻步进来,添了新茶,低声道。
“主公,陈功曹在外求见,言有要事禀报。”
士燮眉梢微动。
陈瑷?
这位本地豪强之首,自苍梧之事后,倒是安分了不少,近日更是频频示好。
此刻前来,所为何事?
他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清苦的凉茶,淡淡道。
“让他进来。”
片刻,陈瑷躬身入内,步伐比往日更显谨慎。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深色常服,衬得面色有些晦暗不明。
“下官陈瑷,拜见府君。”
陈瑷行礼毕,垂手立于案前,不敢先开口。
士燮也不急,慢悠悠地拨着茶沫,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陈瑷微微紧绷的肩背。
书房内一时静默,只闻窗外蝉鸣聒噪。
“陈功曹近日辛苦了,”
士燮终于开口,语气平和。
“税收清缴、新令推行,听闻你陈家带头,下面顺畅不少。”
陈瑷心头一凛,忙道。
“府君谬赞,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不敢不尽心。全赖府君威德,政令畅通,下官等方能效力。”
他偷眼觑了觑士燮神色,见对方面无波澜,心中更是打鼓。
尤豫片刻,一咬牙,决定不再绕弯子。
“府君,”
陈瑷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
“下官今日冒昧前来,实是……实是察觉郡中恐有隐忧,关乎交趾安定,不敢不报。”
“哦?”
士燮放下茶碗,目光落在陈瑷脸上。
“何种隐忧?”
……
时间倒回数个时辰前,陈府密室。
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室内的沉闷气氛。
陈瑷环视在座的邓公、赵家主、钱家主等五六位交趾郡内有头有脸的豪强代表,众人脸上皆是一片凝重。
“诸位,”
陈瑷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
“今日请各位来,非为别事。如今局势,想必大家都看得清楚。”
“士府君坐拥六郡,名分已定,兵锋正盛。”
“凌操将军野猪涧一战,荆州千馀精锐灰飞烟灭,这便是明证!”
邓公捻着胡须,叹道。
“陈公所言极是。以往我等……确是目光短浅了些。如今看来,跟着府君,方是正途。”
“我家已与荆州那边断了所有明暗往来,族中子弟亦谨言慎行,绝不敢再生事端。”
赵、钱等家主纷纷附和,表示早已正义切割了。
陈瑷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末座一位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身上。
李家家主李匡。
此人素来低调,产业多涉及药材、仓储,与荆州方面尤其是零陵郡的商贸往来最为密切。
“李公,”
陈瑷盯着李匡,缓缓道。
“诸位皆已表明心迹,不知李家……近来可还安好?与零陵那边的生意,可还顺畅?”
李匡眼皮一跳,强自镇定道。
“劳陈公挂心,一切尚可。不过是些药材、山货的小本买卖,早已按规矩缴纳商税,并无逾矩之处。”
“小本买卖?”
陈瑷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轻轻摊在案上。
“那请李公解释一下,上月十七,你李家仓库暗中接收的那批来自零陵的‘山货’,为何其中夹带了五十副强弓硬弩?”
“还有,你家族弟李焕,三日前深夜密会零陵郡丞派来的使者,所议何事?”
李匡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汗珠。
“陈公……你、你从何得知?此乃诬陷!”
“诬陷?”
陈瑷语气转厉。
“李匡,莫要以为你做得隐秘。府君执掌交州,明察秋毫,你以为那些眼线是摆设吗?”
“我今日能拿到这些,府君会不知?我念在同郡之谊,才给你一个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李匡面前,居高临下。
“以往我等摇摆,府君或可念在初定交州,需稳局面,暂且容忍。”
“如今大势已定,北境暂安,府君正需整肃内部,以聚全力图谋发展。你若再执迷不悟,便是自寻死路。”
“届时,不仅你李家基业不保,更要连累妻儿老小。”
邓公等人也纷纷出言。
“李公,糊涂啊!荆州如今自身难保,岂能依靠?”
“速速回头,向府君坦白,或还有一线生机!”
“切莫因小利,毁了几代家业。”
李匡被众人连番质问威逼,浑身颤斗,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瘫坐在席上,颤声道。
“我……我也是一时糊涂……零陵那边许以重利,要我……要我散播谣言,称……称府君从北地购来的战马,携有恶疫,欲动摇民心,制造恐慌……”
陈瑷心中巨震,面上却不动声色。
“具体如何行事?何时开始?”
李匡面如死灰,和盘托出。
“他们……他们让我连络几个俚人寨子的巫师,借祭祀之名散布消息。”
“约定……约定就在三日后,趁府君公开检阅新到战马时发难……”
……
太守府书房内,陈瑷将李匡的供述。
隐去了自己威逼的细节,只说是暗中查访得知。
一五一十禀报给士燮,最后伏地请罪。
“下官驭下无方,竟让此等宵小潜伏郡中,险些酿成大祸,请府君治罪!”
士燮静静听完,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手指轻轻敲着案几,心中冷笑。
这李匡,倒是会挑时候。
战马疫病谣言?
若是寻常时代,或许真能引起恐慌。
可惜……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几株长势喜人的苜蓿。
这正是用来喂养那些北方战马的优质饲料。
“陈功曹,你此次做得很好。”
士燮转过身,语气缓和。
“能及时察觉隐患,并果断禀报,足见忠心。”
“何罪之有?起来吧。”
陈瑷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谢府君不罪之恩!下官日后定更加尽心竭力,为府君分忧!”
“恩,”
士燮点点头,“此事我已知晓,你暂且不要声张,尤其是对李家,稳住他们,一切如常。”
“下官明白!”
陈瑷退下后,士燮立刻召来桓邻、凌操和张医官。
“文汶,近日新到的那批战马,饲养情况如何?”士燮先问张医官。
张医官躬敬回道。
“回府君,马匹皆精神健旺,无任何病征。”
“按府君先前吩咐,马厩周边每日以艾草、苍术熏蒸,洒遍石灰,饮水亦煮沸冷却后饲喂,防疫措施极为严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