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恭一路南下,马蹄踏过交趾郡界时,心头那股子忐忑非但没减,反倒象岭南盛夏的潮气,越来越重。
交趾城门外,早有凌操派来的骑兵接应,引着他直奔太守府。
赖恭不敢怠慢,连驿馆都没进,直接让人捆了几根荆条在背上。
虽说这“负荆请罪”的戏码做得有些刻意,但姿态总得摆足。
自己这次能不能全身而退,全看那位新任交州牧肯不肯高抬贵手。
太守府门前,守卫森严。
赖恭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刚要通报,却见府门内快步走出一人,正是士燮麾下长史桓邻。
“赖太守一路辛苦,”
桓邻面带微笑,语气却透着一丝疏离,“主公正在偏厅等侯,请随我来。”
赖恭连忙躬身:“有劳桓长史引路。”
穿过几重院落,赖恭偷偷打量四周。
这交趾太守府虽不如中原州府奢华,却处处透着严谨有序。
往来吏员步履匆匆,见到桓邻皆侧身行礼,眼神敬畏,可见士燮治下法度之严。
偏厅内,士燮并未端坐主位,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交州舆图前,背对着门口。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赖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几分颤斗。
“罪官赖恭,驭下无方,致使边境不宁,百姓遭殃,特来向使君请罪。”
他没有称“府君”,而是用了更具尊崇意味的“使君”,姿态放得极低。
士燮没有立刻叫他起来,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背上那几根略显滑稽的荆条上,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让赖恭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额角沁出汗珠。
“赖太守,”
士燮终于开口,淡淡一笑,“你乃朝廷所命苍梧太守,何须行此大礼?起来说话。”
“罪官不敢……”赖恭伏地不起。
“叫你起来,便起来。”士燮语气微沉。
赖恭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身,垂手而立,不敢直视士燮。
士燮踱步到案前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席位。
“坐。”
“谢使君。”
赖恭半个屁股挨着凳子,腰板挺得笔直,如坐针毯。
“苍梧之事,凌将军已有详报。”
士燮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浮叶。
“荆州豪强越界掳掠,非止一次。”
“你身为太守,即便力有未逮,也当竭力周旋,上报州府,而非纵容甚至退缩,致使我交州子民屡遭荼毒。此事,你作何解释?”
赖恭冷汗涔涔而下,知道空话搪塞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道。
“下官……下官糊涂!心存侥幸,以为些许小事,不必惊动使君,又想……”
“又想借此与荆州方面维持些许颜面,以免边境彻底撕破脸皮,酿成大祸。”
“如今想来,实是愚蠢至极,险些酿成不可收拾之后果,下官愿领责罚,只求使君给下官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
既承认了错误,也点出了自己夹缝求存的难处,试图博取一丝同情。
士燮岂能不知他心思?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炬,盯着赖恭。
“维持颜面?赖恭,你可知,你此番作为,非但未能维持颜面,反而让我交州在刘景升面前,显得软弱可欺!”
“我士燮受朝廷明诏,总督交州,保境安民乃分内之责。今日若纵容荆州越界,明日他是否就能兵临苍梧城下?”
赖恭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连连称是。
士燮话锋一转,语气放缓了些。
“不过,你能及时醒悟,亲来请罪,并将兵符册簿交出,可见尚有悔过之心。”
“凌将军报称,你已表态愿弃暗投明?”
“是是是!”
赖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表忠心。
“下官以往糊涂,如今深知使君乃天命所归,交州唯一明主。”
“从今往后,赖恭及苍梧上下,唯使君马首是瞻,绝无二心,若有违逆,天诛地灭。”
“口说无凭。”
士燮淡淡道。
“苍梧北接荆州,位置紧要。我若全然信你,他日刘景升许以重利,你又当如何?”
赖恭脸色一白,急道。
“使君明鉴!下官岂敢……”
士燮抬手打断他。
“不必惊慌。我并非不信你,而是世事难料。若要取信于我,你需做两件事。”
“请使君明示,莫说两件,便是二十件,下官也万死不辞。”赖恭赶紧表态。
“第一,”
士燮伸出一根手指。
“苍梧郡内,郡丞、都尉、以及边境各要害城县令长,需逐步换上有能力、且忠于州牧府之人。”
“此事,你可与桓长史、凌将军商议着办,平稳过渡,勿要引起动荡。”
这是要夺他实权了!
赖恭心头一颤,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敢说个不字?
只得应道。
“下官遵命,定当全力配合,确保苍梧军政平稳交接。”
“第二,”
士燮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锐利地看着赖恭。
“你将一子送至交趾为质。”
“并非我不信你,而是此举可安你我之心,也可让某些心怀叵测之人,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送子为质!
赖恭眼前一黑,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他看到士燮那眼神,知道这是底线,若不答应,今日恐怕难以善了。
他咬咬牙,匍匐在地。
“下官……遵命,即刻修书,命犬子前来交趾,聆听使君教悔。”
士燮满意地点点头,亲自起身将他扶起。
“赖太守深明大义,我心甚慰。起来吧。”
这一扶,让赖恭受宠若惊,同时也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士燮拉着他走到那幅舆图前,手指点着苍梧郡。
“赖太守,你再看。苍梧一面接壤荆州不假,但其东、南、西三面,皆为我郁林、合浦、南海三郡环抱。”
“我若兴兵,倾刻间便可合围广信。”
“届时,即便刘表有心助你,千里迢迢,又能派来多少兵马?”
“荆州内部,宗贼林立,南有张羡之忧,北有袁术、孙策之患,他刘景升自身难保,岂会为了一个已无实权的你,与我交州全面开战?”
这一番分析,如同冷水浇头,让赖恭彻底清醒。
是啊,自己所谓的倚仗,在绝对的实力和地利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反之,”
士燮语气转为温和。
“你若真心归附,用心治理苍梧,我不仅保你太守尊荣,将来苍梧商税增收,可留三成于郡府,用于民生改善、城防修缮。”
“我交州工巧坊新出的农具、良种,亦会优先供给苍梧。”
“待境内安宁,商路畅通,你赖氏家族之利,岂不远胜如今担惊受怕、左右逢源?”
打一棒,给个甜枣。
赖恭此刻已是心服口服,再无半点侥幸。
他深深一揖。
“使君雄才大略,恩威并施,下官……心悦诚服,必竭尽全力,为使君守好苍梧北门。”
“好!”
士燮抚掌大笑。
“既如此,你我便是一家人了。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
“对外,你依旧是那个与荆州若即若离的苍梧太守,甚至可暗中向刘表示好,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让他以为你仍是可拉拢之人。你可能做到?”
赖恭瞬间明白了士燮的深意——这是要他做双面间谍啊!
他心中凛然,这位士使君的手段,当真深不可测。
他肃然道。
“下官明白,定不姑负使君重托。”
接下来的谈话,气氛便融洽了许多。
士燮详细询问了苍梧郡的风土人情、豪强势力、钱粮库存等情况,赖恭一一作答,不敢有丝毫隐瞒。
当赖恭告退时,背上的荆条早已取下,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从这一刻起,自己的身家性命,怕是已彻底与士燮绑在了一起。
送走赖恭,桓邻低声道。
“主公,此人反复无常,可信吗?”
士燮微微一笑。
“他如今已被吓破了胆,又有利可图,短时间内翻不起浪花。关键是要把他儿子‘请’来,再迅速将苍梧要害职位换上我们的人。”
“待木已成舟,他便只能乖乖做我们的‘苍梧守’了。”
“主公英明。”
“通知凌操,可以开始着手替换苍梧郡的官员了。要快,要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