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宠在交趾太守府的客舍安顿下来。
沐浴更衣,饱餐一顿岭南特色的稻米饭和鲜鱼羹后,连日奔波的疲惫稍稍缓解。
他独坐窗前,望着窗外交趾城与中原迥异的葱郁景致,心中思绪万千。
曹公被困鄄城,粮草将尽,形势危如累卵。
自己身负重任,如今虽见到了士燮,对方也似乎有意相助。
但这交州之主心思深沉,条件苛刻。
不仅要曹公亲笔承诺,那粮食交接更是要求走隐秘海路,诸多限制。
更让他隐隐不安的是,士燮最后那句“请教律法”的邀请。
看似随意,如今仔细想来,总感觉别有深意。
“莫非……这位士府君,还想将我留在这岭南不成?”
满宠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随即又觉得有些荒谬。
自己乃曹公麾下谋士,虽非顶尖名流,却也身负要职,士燮岂会不知?
强留使者,可是大忌。
正当他心绪不宁时,门外传来侍从躬敬的声音。
“满先生,府君有请,言及今日天气晴好,欲请先生一同巡视城防治安,顺便看看我交趾风土人情。”
满宠收敛心神,整理衣冠。
“有劳引路。”
士燮并未摆出太守仪仗,只带了数名贴身护卫,与桓邻一起,陪着满宠步行出了府衙。
此时的交趾城,晨雾散去,市井喧嚣渐起。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吆喝不断。
虽不及中原大城繁华,却秩序井然,百姓面容多显安宁,少见菜色。
士燮边走边随意介绍。
“伯宁先生请看,此乃我交趾主街。”
“自推行新法,整饬市容,设市吏管理后,纠纷少了许多。”
正说着,前方一阵喧哗,似乎有争执发生。
只见一名市吏正带着两名巡街兵士,处理一桩纠纷。
原来是两名商贩因摊位界限争执不下,推搡间打翻了些许货物。
那市吏并不偏袒,先令双方住手。
然后仔细询问旁人,又查看了地上痕迹,最后依据《市令》中关于摊位划分的条款,做出了公正裁决,责令越界者赔偿损失。
双方虽仍有不忿,但在市吏和兵士的威严下,也只能悻悻接受。
满宠冷眼旁观,微微颔首。
这处理方式干脆利落,有法可依,比许多中原州县胥吏的胡涂断案强上不少。
士燮将满宠的反应看在眼里,叹道。
“让先生见笑了。交州地处边陲,汉俚杂处,以往多以旧俗、豪强意志为准,无法无天之事甚多。”
“燮虽竭力推行律法,然根基浅薄,尤缺精通律令、能严格执法之干吏。”
“往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许多法令到了下面,便走了样。”
桓邻在一旁接口道。
“主公所言极是。”
“譬如前些时日,九真郡上报,一汉家大户强占俚人山林,依律当罚没部分田产。”
“然郡中法吏畏于大户权势,竟想含糊了事,幸得主公派员核查,方才纠正。”
“若有如满先生这般铁面无私之人坐镇,宵小之辈岂敢如此?”
满宠心中一动,隐约摸到了士燮的意图,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欲令律法森严,首在执政者以身作则,其次在于选拔任用不畏强权、明法笃行之士。”
“先生高见!”
士燮抚掌赞道。
“真是一语中的!燮时常感慨,若我交州能多得几位如伯宁先生这般的人物,何愁法度不彰?”
一行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了城西的工巧坊局域。
只见坊区内工匠忙碌,炉火熊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更引人注目的是,坊区门口设有专门的告示牌,上面用工整的隶书写着《工巧坊管理条令》。
内容包括工匠作息、物料领取、奖惩标准、安全规范等,条理清淅。
士燮指着条令对满宠说。
“先生请看,此乃工巧曹自行拟定的坊区条令。起初也是杂乱无章,效率低下。”
“自推行此令后,各司其职,奖勤罚懒,不仅产出大增,纠纷也少了许多。”
“可见,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律法制度,小至一坊,大至一州一国,皆是根基。”
满宠仔细看了那条令,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这士燮,不仅重工巧,更懂得以制度管理,确非寻常守成之臣。
巡视完工巧坊,士燮又引满宠前往城外的流民安置点。
但见新开垦的田亩阡陌纵横,水车缓缓转动,引水灌溉。
一些吏员正按照《垦荒令》和《赋税减免章程》,给新安置的流民分配土地、农具,登记造册。
整个过程虽有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士燮对满宠道。
“这些流民,来自中原各地,习俗不同,背景复杂。若无严格法度约束,妥善安置,极易滋生事端,或受豪强欺压。”
“我交州力薄,唯有依靠清淅的法令,公平的执行,方能使其安心定居,渐成我交州子民。”
满宠默默看着,心中对士燮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乱世之中,能在一片蛮荒之地创建起这等秩序,已属不易。
此人志向,恐怕不止于偏安一隅。
傍晚回到太守府,士燮设下简便宴席为满宠接风。
席间不再谈公务,只论些风土人情、经史诗文。
士燮学识渊博,言谈风趣,让满宠也渐渐放松下来。
酒过三巡,士燮忽而叹息一声,神色转为郑重。
“伯宁先生,今日巡视,先生也见了。我交州百废待兴,尤以法度建设为要。”
“燮虽有心,却深感才疏学浅,身边更缺如先生这般通晓律法、刚正不阿之才。”
他目光恳切地看向满宠。
“先生大才,燮心仰慕已久。如今曹兖州处困境,先生即便此刻北返,恐亦难立刻解兖州之危。”
“燮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先生暂留交州一些时日?”
满宠心中凛然,果然来了。
他放下酒杯,沉声道。
“府君厚爱,宠感激不尽。然曹公处水深火热,宠身负使命,岂敢久留?”
士燮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并不意外,缓缓道。
“先生忠义,燮岂能不知?”
“然先生细想,即便我即刻发粮,组织船队,漂洋过海送至兖州,至少需一两月之久。”
“先生此时回去,于大局并无即刻助益。”
“反之,若先生愿留下,助我整饬交州法度,创建一套行之有效的律法体系,此乃惠及万千生灵、奠定百年基业之功!”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诚恳。
“且先生在此,亦可随时督促我筹备粮草、安排海船之事。”
“燮可向先生保证,待先生助我初步厘定交州司法框架,海路粮队准备就绪之时,燮必亲自礼送先生北归,绝无阻拦!”
“届时,先生携安民之功、济困之粮返回曹公麾下,岂不更显先生大才?”
满宠闻言,陷入沉思。
士燮的话,句句在理。
现在回去,确实无法立刻改变兖州缺粮的现状。
而交州这里,看似偏远,却充满活力。
士燮求贤若渴,自己一身律法才能,在这里或许真能大展拳脚,做一番实事。
更何况,粮食能否顺利送达,某种程度上,确实与自己的去留相关。
若断然拒绝,惹恼了士燮,那五千石救命粮恐怕……
见满宠尤豫,桓邻也在一旁劝道。
“满先生,主公一片赤诚。交州虽僻远,然正因如此,方能不受中原战乱过多波及,推行新政。”
“先生在此施展抱负,他日交州法度大成,亦可为天下示范。”
“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啊。”
士燮趁热打铁,又道。
“伯宁先生,我知你心系曹公。这样如何?”
“你可再修书一封,将你我商议之细则禀明曹公,并言明你暂留交州之缘由。”
“我想,曹公若知先生在此不仅能为兖州争取到救命粮草,更能为将来或许可能的……合作,打下坚实基础,必不会怪罪先生,反而会赞赏先生随机应变之能。”
这一番话,彻底打动了满宠。
士燮不仅给了他台阶下,更将他的留下提升到了为曹公未来战略布局的高度。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对士燮深深一揖。
“府君思虑周全,言辞恳切,宠……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
“宠,愿暂留交州,竭尽所能,助府君整饬法度。”
士燮大喜,连忙起身扶住满宠。
“能得伯宁先生相助,乃我士燮之幸,交州百姓之福。”
“先生放心,燮必以师礼相待,先生所需一应人手物资,绝不吝啬。”
当下,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