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城外的猎场,是士家私产。
圈了数片山林溪谷,平日里有专人打理,禁止寻常百姓入内。
时值秋高气爽,天蓝得象是水洗过。
林间空气微凉,带着草木清香和泥土的气息,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父亲,看那边!”
一声略带稚嫩的叫喊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着利落的猎装,骑着一匹温顺的矮脚马,正指着左前方一片晃动的灌木。
他是士燮的次子士徽,眉眼间已有了几分其父的轮廓。
此刻正紧张地攥着小弓,脸颊泛红。
士燮今日未着官袍,只一身靛青色劲装,外罩软皮坎肩,长发束起,显得英武利落。
他循着儿子所指望去,嘴角含笑,目光却锐利如鹰。
挽弓,搭箭,动作流畅,不见丝毫文士的迂腐。
“徽儿,看准了,是只獐子,莫要惊了它。”
身旁,长子士只年纪稍长,性子也更沉静些,同样挽弓戒备,护在弟弟侧翼。
更远处,三子士干和四子士颂则由家将带着,在稍平缓处学习控马,好奇地张望着。
“嗖!”
士燮手指一松,箭矢离弦,破空而去,精准地没入灌木丛中。
只听一声短促的哀鸣,灌木剧烈晃动几下,便没了声息。
“中了,父亲好箭法。”士徽欢呼起来,催马就要上前。
“莫急。”
士燮抬手制止,对身旁一名家将示意了一下。
那家将立刻带人策马围了上去,小心地进入灌木丛,很快便拎着一只肥硕的中箭獐子出来。
“主公神射!”家将高声赞道。
士燮微微一笑,并未在意这等恭维,倒是转头对士徽道。
“狩猎之道,不在杀伤,而在静心、观察、把握时机。弓弦不可总绷着,该松时便要松一松,否则未等猎物出现,自己先乏了。”
士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却还黏在那只獐子上。
士只在一旁开口道。
“父亲说的是,为政之道,想必亦是如此,张弛有度。”
士燮赞许地看了长子一眼。
“不错。终日埋首案牍,难免心神困顿,偶来这山林之间,纵马弛骋,呼吸一番天地之气,反而能涤荡烦虑,清醒头脑。”
正说着,后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女子的说笑声。
只见一队女眷骑马而来,为首的正是士燮的夫人钱氏。
她今日也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骑射服,虽年过三旬,却依旧风姿卓约,眉宇间带着一股爽利之气。
身后跟着几位婢女婆子,还有士燮的几个年幼女儿,坐在由健妇牵着的温顺母马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夫君倒是好兴致,一来便得了头彩。”
钱夫人笑着打趣,目光扫过那只獐子。
“母亲!”
士徽兴奋地喊道,“是父亲射中的!”
“好好好,知道你父亲厉害。”
钱夫人笑着应和,催马来到士燮身边,低声道。
“方才见桓长史带着人匆匆往这边来了,似有急事,妾身便让人引他过来了。”
士燮眉头微动,点了点头。
果然,不多时,便见桓邻带着两名随从,骑马赶至近前,见到士燮便欲下马行礼。
“不必多礼了,”
士燮摆手,“此处非府衙,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桓邻看了看左右的家眷和家将,略有迟疑。
士燮淡淡道:“无妨,都是自家人。”
桓邻这才压低声音道。
“主公,我们之前派往洛阳呈送表奏,为士壹、士?、士武几位大人,请封合浦、九真、南海太守的信使……”
“已去了有些时日,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是否要继续上表?”
士燮闻言,目光一凝,脸上悠闲的神色渐渐收敛。
钱夫人在旁听着,脸上笑容也淡去了,轻轻挥了挥手。
身旁的嬷嬷立刻会意。
带着几位小姐和婢女们稍稍退远了些,去观赏林间的野花和小动物,将空间留给他们。
士只和士徽也察觉气氛有变,安静下来,默默听着。
“唉。”
士燮沉吟片刻,微微一叹。
这也在意料之中。
如今的长安城,龙椅上坐着的天子说话不算,真正做主的是那把持朝政、横行跋扈的李傕、郭汜两个西凉武夫。
朝廷的威信早已扫地,政令出了宫门怕是都难行,更何况是这远在天边的交州?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事情却不能这么办。
士燮深谙“名不正则言不顺”的道理。
自己虽然实际掌控了交州六郡,兵马钱粮在手,说一不二。
可毕竟头上还顶着个“交趾太守”的官衔。
几个弟弟更是无正式名分,只能算是“权摄”郡事。
短时间内凭借兵威和利益捆绑,还能压得住场面。
时间一长,那些表面顺从的豪强、内心观望的旧吏,难保不会生出别样心思。
北边那个刘景升,可是正儿八经的汉室宗亲、朝廷钦命的荆州牧。
若让他逮住这个“僭越”的把柄,大肆喧染,再以朝廷名义搞点什么动作……
哪怕伤不了筋骨,也足够恶心人,更是给了那些内部不安分者一个起事的借口。
“刘表……汉室宗亲……”士燮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这层身份在如今这乱世,也就唬唬人罢了,真刀真枪起来,谁认你这个?
但偏偏在舆论和大义上,却能占尽便宜。
士燮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北方。
他心中暗忖:李傕、郭汜不过是疥癣之疾,跳梁小丑,迟早复灭。
真正棘手的是……根据自己来自后世的记忆。
用不了几年,那位曹孟德就会迎奉天子,迁都许昌,“挟天子以令诸候”的时代便会到来。
届时,朝廷的旨意将再次拥有力量。
如今打点李、郭,不过是为眼前权宜之计,换取几年安稳发展的时间。
若不能在曹操彻底掌控朝廷话语权之前,拿到这岭南六郡的正式名分,将来只怕更难。
曹操此人,雄才大略又猜忌心重。
若他知道我士家暗中支持过徐州……难保不会恶了曹操。
到那时,他还会轻易承认我士家名正言顺掌控岭南吗?
恐怕会以此为借口,横生枝节,甚至另派官员前来分化夺权。
必须快,必须在曹操完全掌控朝廷前,把生米煮成熟饭,拿到官方认证。
“主公,是在为这次的朝廷敕封之事忧心?”
桓邻见士燮久久不语,眉头微锁,便猜到了七八分。
士燮叹了口气,将那份沉默的焦虑暂时压下。
“是啊,表章上去,如泥牛入海。”
“李傕、郭汜之辈,只知争权夺利,搜刮钱财,哪会理会我这岭南之地的官职任免?”
桓邻沉吟道。
“如今朝廷,陛下的旨意怕是还没李郭二人的一句闲话管用。欲得名分,恐怕……不得不走通李傕、郭汜的门路。”
“只是这二人,贪婪残暴,胃口定然不小。”
“且我交州远在岭南,与他们素无往来,贸然行贿,恐怕……”
话没说尽,但意思很清楚。
钱可能白花,还可能被敲骨吸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士燮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枝头跳跃的鸟雀。
“这个道理,我岂能不知?”
“李傕、郭汜虽豺狼之性,却并非无懈可击。其短视贪婪,恰是可利用之处。”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
“他们眼中只有黄白之物、奇珍异宝,那我们便投其所好!”
“中原战乱频仍,民生凋敝,许多物资本就稀缺。而我交州,偏安一隅,反倒有些他们梦寐以求的好东西。”
桓邻眼睛一亮。
“主公之意是……”
“搜集岭南珍宝!”士燮斩钉截铁。
“要那些在中原罕见,甚至根本没有,又能彰显富贵、满足他们虚荣心的东西。”
他略一思忖,便开始一一数来。
“合浦珍珠,要最大的,圆润莹洁、光泽夺目的,装满一斛。”
“南侯赛因瑚,寻那颜色鲜红、形态奇崛者,不惜人力财力,给我弄来几株品相完美的。”
“还有,俚人峒寨中秘藏的犀角,要那种通体乌黑或带有天然纹路的,打磨光滑。”
“听闻山中还有种‘翠鸟’,其羽翠蓝夺目,华丽无比,设法捕来一些,连皮带羽完整取下,我要制成珍稀的羽饰或屏风!”
“对了,还有交趾特产的‘龙脑香’、‘沉香’,挑选最上等的,多多益善。”
每说一样,桓邻的心就抽一下。
这些都是交州压箱底的宝贝,每一样都价值连城,搜集起来更是耗费人力物力。
尤其是那翠鸟羽,想要品相完好,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
“主公,这……代价是否太大了?”桓邻忍不住劝道。
士燮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但旋即被决然取代。
“痛!当然痛!这些都是我交州民脂民膏!”
“但比起名正言顺掌控六郡,彻底站稳脚跟,这点付出,值得。”
“唯有让李傕、郭汜看到无法拒绝的厚礼,他们才会痛快地拿出那几道盖着玉玺的空白诏书。”
他走到桓邻面前,压低声音。
“此事交由你亲自督办,要快,要隐秘。”
“动用一切可靠渠道,不惜代价,尽快将这些宝物凑齐。”
“记住,宁缺毋滥,要送,就送最好的,要让他们一看就挪不开眼。”
“凑齐之后,精选绝对忠诚可靠、精明强干之人,组成使团。”
“让凌操派一队精锐便衣沿途护送,星夜兼程,直赴长安。”
“告诉使者,见到李傕、郭汜的心腹之人,不必绕弯子,直接表明来意。”
“我士燮愿为朝廷镇守南疆,保境安民,只需朝廷一道正式任命,承认现状。”
“这些岭南微产,不成敬意,聊表忠心。”
桓邻见士燮决心已定,深知此事关乎全局,立刻肃然应命。
“属下明白!必以最快速度,将此事办得稳妥妥帖!”
“去吧。”士燮挥挥手。
桓邻躬身退下,脚步匆匆,已然开始在心中盘算该从何处着手搜集这些珍宝。
士燮望着桓邻远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乱世之中,欲成大事,岂能吝啬小财?
今日送出这些珍宝,换来名分大义,稳固根基。
来日,必让这交州产出十倍、百倍之利!
只是……想起那璀灿的珍珠、赤红的珊瑚、华丽的翠羽,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李傕、郭汜……哼,但愿这些好东西,别真喂了狗才好。”
他摇摇头,甩开这点不快。
狩猎的闲适气氛,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淡。
钱夫人轻轻策马靠近,低声道。
“夫君,可是又有什么烦难之事?”
士燮回过神,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无事,不过是些朝廷里的狗屁倒灶之事。放心吧,为夫自有分寸。”
他不想让家眷过多担忧,转而看向几个儿子。
“只儿,徽儿,今日便教你们一个道理。”
“这世上,有时最强的盾,并非坚城利甲,而是‘名正言顺’四个字。”
“有了它,我们在这交州所做的一切,才是保境安民,而非割据自立。”
“即便将来要与那刘景升乃至中原群雄周旋,我们也站得住脚,挺得起腰杆!”
士只若有所思,士徽则眨着眼睛,努力理解着父亲话中的深意。
“好了,不说这些了。”
士燮忽又朗声一笑,仿佛将方才的不快尽数驱散。
他重新挽起弓,目光扫向山林深处。
“难得出来松散一日,岂能虚度?”
“走,再看看有没有不开眼的獐子麂鹿,今晚给你们母亲烤只鹿腿尝尝!”
说着,他一夹马腹,率先向前驰去。
士只、士徽连忙跟上,少年心性,很快又被狩猎的兴奋所取代。
钱夫人看着夫君的背影,眼中闪过忧色,但很快便一扫而空,催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