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太守府内,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气,勉强驱散了岭南夏末的闷热。
士燮搁下批阅文书的朱笔,揉了揉眉心。
目光掠过案头那卷,刚由糜家快船送来的密信。
正是来自徐州刘备的回复。
“不急不急,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多喝凉茶,降降火~”
他并未立即拆阅,而是先啜了一口溪娘新调的草药凉茶,清苦回甘的滋味令他精神稍振。
如今交州诸事繁杂。
虽丰收在手,民心渐附,然内外部暗流从未止息。
北面刘表虽暂被稳住,但荆襄水师巡江的哨船日益频繁。
境内,以陈功曹、邓公为首的旧豪,对他重用寒门、俚人,广纳流民之策,表面恭顺,私下怨言渐起。
“且看玄德如何说。”
士燮沉吟着,终于拆开火漆。
信是刘备亲笔,字体端正敦厚,一如其人。
信首自然是诚挚感激雪中送炭之恩,称四千石粮、五百精钢刀及工匠皆为及时雨,稳住了徐州岌岌可危的防线。
接着,笔锋一转。
“……燮公远在南海,竟对中原局势洞若观火。”
“所示‘吕虓虎恐有反噬,兖州或生肘腋之变’之论,备初闻惊骇,细思极恐。”
“公之推演,与备近日所获零星星报竟暗合!”
“曹军近日攻势稍缓,后勤辎重调度似显滞涩,莫非……陈公台与吕奉先果真已挥师西向?”
看到此处,士燮嘴角微扬。
历史大势固然未改,但细节由他点破,效果已然不同。
刘备在信中继续写道,他已依士燮暗示,加派精干斥候深入兖豫边境探查。
并令各部坚守不出,蓄力以待变。
最后,这位未来的昭烈帝由衷感叹。
“燮公胸怀经纬,智深似海,不仅工巧利民,更兼运筹惟幄,明见万里。”
“备叹服之至!公以诚待我,徐州亦非无义之辈。”
“他日若交州有需,但凭一纸相召,备及徐州军民,必倾力相助,绝无迟疑。”
落款处,“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刘备”的官印旁,竟还盖了一方小小的私章——“玄德”,以示亲近。
“好,要的便是这句话。”士燮抚掌轻笑。
刘备此人,重信守诺,其承诺比一纸盟约更为可靠。
这条线,算是牢牢系紧了。
至少在曹操第二次攻徐州前,徐州这条商路算是打开了。
他当即唤来桓邻,将刘备书信递过。
“将此信抄录数份。”
“择其称颂交州、愿与我互为奥援之语,明日张贴于交趾、合浦、南海各郡城城门榜文处,令百姓周知。”
桓邻迅速览毕,眼中精光一闪,已然明了主公深意。
“此乃借中原英雄之口,扬我交州威德,固我士家声望,属下即刻去办。”
次日,各城城门处,围观榜文者络绎不绝。
识字者高声念诵。
“……‘交趾士府君,工巧利民,运筹惟幄,备叹服之至’……‘若交州有需,必倾力相助’……哎呀!”
“这可是刘豫州、刘皇叔的亲笔信啊!”
“刘皇叔?可是那位在中原屡破黄巾、仁德布于天下的刘玄德?”
“正是!连此等英雄都如此推崇咱们府君,可见府君之能。”
“府君兴水利,造新器,今岁咱家多收了三成谷,日子眼见好了起来。”
“如今连中原大人物都夸赞,咱交州人脸上有光啊。”
“是啊,跟着府君,有奔头!”
民意如潮,纷纷扬扬,尽是对士燮的称颂。
那些关于“耗费粮资资敌”的流言,在这股浩荡舆情面前,顿时显得苍白无力。
……
城南,陈府书房。
陈功曹与几位交州旧姓豪强代表默然对坐,气氛沉闷。
“邓公,看来……我等先前所想,行不通了。”
一位身着锦缎的老者喟然长叹。
“刘玄德一封信,民心尽归。”
“此时若再非议府君借粮之事,恐引众怒。”
邓公面色阴沉,微微一叹。
“老夫岂不知?只是……府君重用那俚女溪娘,让她掌管试种、甚至参与工巧曹机要。”
“那些北来的流民,竟也能分得田地,与吾等世代安居之民同列……长此以往,纲常何在?体统何存?”
陈功曹缓缓开口,语气却带着几分无奈。
“邓公,桓长史前日‘偶然’与老夫提及一番‘江水河水’之论。”
“府君之意,已很明白了。水清濯缨,水浊擢足,清浊皆有其用,但需顺势而为。”
“府君新政,确令交州气象一新,吾等名下田产、作坊,所得实惠亦是实打实的。若逆势而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凌将军的兵马,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在座几人闻言,皆是一凛。
想起凌操治军之严、部曲之精悍。
再想想自家那点私兵,顿时底气泄了大半。
“罢了罢了,”
邓公颓然摆手。
“且再看些时日吧。吩咐下去,家里那些不成器的东西,都给我收敛些。”
“莫在这当口惹是生非!”
……
府内,士燮并未因初步胜利而自得。
与徐州的纽带,绝不能仅靠一次援助和一番空话。
稳固的利益交换,才是长久之道。
他再次召来阿石。
“主公。”
“恩,”
士燮颔首。
“此行辛苦。眼下有更要紧事需你再赴徐州一趟,见糜子仲。”
他递过一份新拟的货品清单与书信。
“告知糜先生,上次合作甚是愉快。”
“我交州愿与徐州创建长久机制。”
“我方可稳定提供百炼钢刀、新式农具、优质葛布、乃至‘交纸’(宣纸)。”
“他所需数量,可提前一季告知,我方尽力筹措。”
“此外,”
士燮目光微凝。
“战马贸易,需为常例。不拘良驹三十、五十,但有时机,便设法送来。”
“价格依旧按市价三倍,可用货物相抵。”
“另,北方药材,如人参、黄芪、当归等,亦是我交州所需,可一并交易。”
阿石仔细记下,复述一遍,确认无误。
“告诉子仲,海路风险,我自知之。”
“儋耳船坞将持续改进舰船,训练水手,确保航道畅通。望他亦在徐州早做打点,以备接应。”
“诺,属下必不辱命。”
阿石领命而去。
数日后,阿石再次乘快船悄然北上。
与此同时,士燮的指令已下至百工坊。
扩大冶铁炉,增建纸坊,全力生产。
士燮独自步入后院试验田,稻浪已微微泛黄,丰收在望。
溪娘正领着人记录新作物的长势,见他到来,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
士燮摆手,目光扫过那片长势喜人的苜蓿和胡麻。
“看来,北地种子,亦能在交州生根。”
“回府君,苜蓿长势极好,凌将军营中的战马很是喜爱。”
“胡麻也已结籽,只是产量尚需观察。”
溪娘躬敬回答,言辞清淅,已颇具管事风范。
“很好。”
士燮点头,望向北方,心中暗道。
“种子已撒下,只待时日成长。”
“刘备、糜竺是种子,新作物是种子,这交州的新气象,亦是种子。”
“待我精心浇灌,将来收获的,或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他仿佛已看到,来自徐州的战马络绎不绝。
交州的精良器械沿江北上,一条无形的海上长城正在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