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敞开的麻袋靠在墙角,里面露出形态各异的籽实。
士燮正挽着袖子,拈起几粒,对着窗外光线仔细端详。
“主公,糜子仲此番可谓雪中送炭之外,再添锦上之花。”
桓邻在一旁笑着,递过一份简牍。
“这是随船匠人抄录的徐州一带农事要略,其中多有提及这些种物的习性。”
“好,好啊!”
士燮将麦种小心放回袋中,拍拍手。
“此乃苜蓿籽,听闻极肥地力,畜牲亦喜食,正合牧场之用。”
他又抓起一把细小的、带着辛辣气味的种子。
“此物……似是胡麻?榨出的油液香气特殊,可食可用,比之动物油脂更易贮存。”
“糜竺有心了。”
当然,袋中也有些在士燮看来“华而不实”或是岭南水土定然难以承载的物种。
几颗干瘪的枣核,几包据说是中原名品的牡丹、芍药花种。
士燮笑了笑,将花种单独挑出,递给侍立的溪娘。
“这些风雅之物,且拿去后苑,让夫人看着栽种赏玩吧。”
“至于这枣核……唉,淮南为橘,淮北为枳。”
“我岭南湿热,恐难结出北地那般甘甜大枣,姑且寻个向阳坡地种下,看天意罢。”
溪娘接过花种,轻声应下。
目光扫过那些新来的种子,已能看出几分门道,不再是最初那个只识山间野果的俚人少女。
正说着,桓邻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
“主公,喜则喜矣,然近日府外亦有些许杂音,不可不察。”
“哦?”
士燮拿起布巾擦着手,示意他继续说。
“据各方眼线回报,以陈功曹、邓公为首的那几家本地豪强,近来走动频繁,宴饮无虚日。”
“虽密谈内容难以尽知,但观其神色……”
“似乎对主公近来大力提拔寒门、俚人,广纳流民,乃至将工巧、农事要职交于如溪娘这般出身之人,颇多微词……”
“私下里,恐非议不少。”
桓邻语气带着几分不解。
“主公,以我士家如今之势,交趾乃至交州,谁人能敌?”
“您一声令下,凌将军便可将其连根拔起!何须容忍此等蛀虫暗地里嚼舌根、拖后腿?不如……”
士燮闻言,并未动怒,抬手止住了桓邻的话头。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院内新挖的一口小池塘。
池水尚浊,几尾鱼儿却已在其中游弋翻动,搅起阵阵泥浪。
似想起什么,会心一笑,淡淡道。
“桓先生,你可知古人为何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吗?”
桓邻一愣,不知主公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得老实回答。
“属下愚钝,请主公明示。”
士燮目光悠远,缓缓道。
“长江水清,黄河水浊。”
“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黄河之水亦灌溉了数省之田地。”
“不能因水清而偏用,亦不能因水浊而偏废,此乃自古皆然之理。”
他转过身,看着桓邻。
“治大国如烹小鲜,治一方州郡,亦是同理。”
“这些地方豪强,盘根错节数代,就如这黄河之水,固然浑浊,甚至有时泛滥成灾,但其力亦大,其势已成。”
“他们手中掌握着大量田亩、佃户、私兵、人脉,若一味以清水之策,强行涤荡,看似痛快……”
“然则泥沙俱下,恐伤及良田根基,激起大变。”
他走回案前,手指轻轻敲着那些种子袋。
“譬如这些北地种子,若不管不顾,一股脑撒入我交州水田,怕是颗粒无收。”
“需得择其合时宜者,精心培育,汰其不良,方能为我所用。”
“主公之意是……”桓邻若有所悟。
“这些豪强,便是那黄河之水。”
士燮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他们贪婪,恋栈权位,看重家族利益,此乃其‘浊’。”
“然正因其有所求,方能被驱使,被利用。”
“我推行新政,兴修水利,广开工巧,他们初始自然抵触,因损其旧利。”
“然如今眼见丰收在望,市面繁荣,他们名下田产增收,作坊获利,难道真能毫不动心?”
“陈功曹家新开的葛布坊,用的不就是我百工坊的新式织机?邓家暗中参股的海贸生意,获利岂在少数?”
“他们私下非议,无非是既要享受新政带来的好处,又舍不得完全放下架子。”
“更担忧寒门、俚人崛起,分薄了他们的权柄声望。”
“此乃人之常情。”
“我要做的,不是将他们铲除,那般成本太高,动静太大,易生不测,且白白浪费了这股‘浊水’之力。”
“我要的是,让他们明白,顺我者,虽不能独享其利,却可水涨船高,家族延绵。”
“逆我者,则如逆水行舟,不仅无利可图,反会被这大势逐渐抛下,最终沉沦。”
士燮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他们私下串联,正好省了我一一敲打的功夫。且让他们议论,且让他们观望。”
“待学宫建成,流民安置妥帖,工巧之术更进一层,我自有分晓。”
“到时,他们是愿做那顺势而下的浊流,灌溉良田,得享丰年,还是想做那阻挡大势的顽石,被水流冲刷剥蚀,就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这一番长江黄河论,如拨云见日。
听得桓邻心潮澎湃,又深感主公手段之老辣深远,连忙躬身。
“主公深谋远虑,洞悉人心,属下万万不及!如此,便让他们再蹦跶几日。”
“恩,”
士燮点点头。
“暗中盯着即可,非有叛逆实据,不必理会。”
“眼下要紧之事,是将这些种子妥善安排试种。溪娘。”
“奴婢在。”溪娘上前一步。
“这苜蓿、胡麻等物,交予你负责。”
“遴选合适田亩,记录生长情状,尤其要注意与本地气候水土的适配。”
“所需人手物料,直接向桓先生支取。”
“诺!奴婢定悉心照料,详实记录。”溪娘郑重应下。
这时,门外侍卫来报,言张医官求见。
士燮准其入内。
张汶步履轻快,面带喜色,入内便拱手道。
“府君,您前日所提‘以烈酒清洗创伤,可防溃烂’之法,属下与几位医官反复验证,竟真有奇效!”
“已试于十馀伤患,比之以往,化脓溃烂者锐减。”
“哦?甚好!”
士燮闻言大喜。
“此乃将士之福!速将此法总结要略,推行至各营军医及惠民药局试用之。”
“属下遵命!”
“此外,属下根据伯祖医理,结合岭南瘴疠特点,拟了几个辟秽防疫的方子,可否请府君过目?”
张汶说着,呈上几卷帛书。
士燮接过,粗略一看。
只见上面写着“焚烧艾草、苍术以驱蚊虻”、“饮用煮沸之水”、“病患之物需以沸水烫洗”等条。
虽不及现代医学系统,却已是当时极先进的防疫观念,与自己想法不谋而合,且更为细节。
果然,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
“大善,就依此方,制成告示,晓谕军民。”
“尤其各安置流民的村落,务必严格执行。”
士燮当即拍板,又对桓邻道。
“此事关乎民生根本,桓先生,你需全力配合张医官。”
“属下明白!”
处理完这几桩事,士燮略感疲惫,却心情舒畅。
他走到那袋徐州带来的胡麻籽前,抓了一小把,递给桓邻和张汶。
“都尝尝,据说此物炒熟后香气更甚,将来或可成我交州一宝。”
几人正品尝着新奇的胡麻籽,忽见凌操一身尘土地大步走来,显是刚从军营赶回。
“主公!”
凌操抱拳,声音洪亮。
“突骑营新卒已能驭马疾驰而不坠,可否增加马上劈砍、弓射训练?”
士燮笑道。
“文弼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先将马上稳字诀练透再说。”
“对了,新送来的苜蓿籽,正好给你那些宝贝战马改善伙食。”
凌操闻言,黝黑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末将代那些畜生谢过主公!”
看着麾下文臣武将各司其职,新引进的种子药物正在落地生根。
士燮心中豪情愈发澎湃。
那些豪强的些许暗流私议,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大江奔流中几朵微不足道的浑浊浪花。
终将被这浩浩荡荡的大势所裹挟东去。
他目光再次投向北方,心中暗道。
“你们在中原逐鹿,却不知这岭南之地,正孕育着另一番新天。”
“待我根基夯实,粮足兵精之日,这天下格局,未必不能变上一变。”
太守府外,阳光正好,照得新辟的试验田一片生机盎然。
桓邻在告退之前,又望了一眼那些豪强府邸的方向,冷笑一声,心中默念。
“主公以江水河水为喻,真乃洞若观火。”
“尔等浊流,最好识时务些,否则,迟早被这清浊交融、浩浩荡荡的大势,冲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