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郡,徐闻港。
海雾氤氲,晨光熹微。
咸湿的风卷着浪涛声扑面而来。
郡守士壹与兄长士燮并肩立于一处临时搭建的木制望台上,远眺着港湾内那片初具规模的船坞。
数十条大小不一的船只骨架正在匠人与役夫的忙碌下渐渐成形。
水密隔舱的新法已开始应用,显得颇为不同寻常。
“大哥,此法果真精妙。”
士壹指着下方一条正在铺设隔板的船体,语气带有些隐忧。
“只是如此大兴土木,动静不小。荆州那边……”
士燮负手而立,微微摇头。
“怕他知晓?我正要他知晓。”
士壹微微一怔,侧头看向兄长。
士燮面容平静,唯有眼中锐光一闪而逝。
“刘景升锁我陆路,断我马源,欲困我于岭南。我若悄无声息,他反而疑神疑鬼,恐会再生事端。”
“如今我大张旗鼓,于他眼皮底下‘艰难’造船,示之以弱,示之以迟,他反倒安心。”
他顿了顿,抬手虚指那喧闹的船厂。
“你看,工匠虽众,物料却非顶尖。”
“人手虽勤,进度却可‘稍缓’。郭老师傅不是报说,龙骨巨木难寻,桐油供应时有断续么?”
“让这些消息,‘不经意’地漏给该知道的人。”
士壹恍然大悟,抚掌低笑。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大哥是要借此船坞,行那瞒天过海之计!”
“不错。”
士燮颔首。
“明面之上,此坞所造之船,皆为近海捕鱼运输之用,聊以自保,且造得艰难万分。如此,方能麻痹北面那只老狐。”
兄弟二人正低声计议间,一名亲随匆匆登台,低声禀报。
“主公,郡守,荆州使者宋忠车驾已入合浦境,预计午后抵达徐闻。”
士燮与士壹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果然来了”的神色。
“来得正好。”
士燮整理了一下袍袖,语气淡然。
“壹弟,依计行事。我去迎他,你在此‘督工’,务必让这场戏,做得圆满。”
“大哥放心。”士壹郑重应下。
午后,海雾稍散,阳光变得毒辣起来。
宋忠的车驾在一片喧嚣的造船声中,驶入了徐闻港。
他甫一落车,便被那“热火朝天”的场面震了一下。
士燮早已迎候在外,笑容温煦如常。
仿佛只是接待一位寻常的邻邦使臣,而非潜在的敌手探子。
“宋先生跋涉辛苦,燮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宋忠连忙拱手还礼,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
“士府君太客气了。忠奉刘荆州之命,特来探望。”
“闻交州大兴海事,刘荆州心系邻邦,特命忠前来探望,聊表关切之意。”
他话语谦和,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周遭的船材、匠人。
士燮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愁容。
“唉,有劳刘荆州挂念,燮实在是……惭愧啊!”
“若非陆路不通,马源断绝,边防空虚,燮又何须行此下策,耗费钱粮于此海事?实在是无奈之举,无奈之举啊!”
他连连摇头,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
宋忠仔细打量着士燮的神色。
又瞥了一眼那进度确显“迟缓”的船坞,心中疑虑稍减,顺势试探道。
“府君何必如此忧烦?刘荆州亦知交州困境。”
“若府君愿……嗯,暂且放缓些工巧之事,以示诚意,或许这马匹贸易之事,并非不可商榷。”
士燮闻言,一把抓住宋忠的手臂,语气急切。
“先生此言当真?刘荆州果真愿开放马市?”
随即又象是想到什么,脸色迅速黯淡下去,松开手,颓然叹息。
“只是……这工巧坊乃交州民生所系,水车、农具皆出于此,若然放缓,百姓生计……唉,难,难啊!”
他眉头紧锁,在原地踱了几步,显得内心极度矛盾。
这番表演,情真意切,进退维谷的姿态做得十足。
宋忠看在眼里,心中那点怀疑又去了几分。
反而暗自得意,觉得拿捏住了士燮的命门。
他捋须微笑道。
“府君爱民如子,忠感佩万分。此事关乎两家和睦,刘荆州亦非不通情理之人。”
“或可循序渐进,府君细思之。”
他不再紧逼,留给士燮“权衡”的空间。
士燮果然露出“尤豫难决”之色,沉吟半晌,才苦涩道。
“此事关乎重大,容燮细细思量,再给先生答复。先生远来辛苦,且先至馆驿歇息,让燮略尽地主之谊。”
当夜,太守府内灯火通明。
宴席之上,士燮仍是那副借酒浇愁的模样,与宋忠虚与委蛇。
然而,宴席散后,回到书房。
他脸上醉意瞬间消散,目光清明。
“阿石!”他低声唤道。
亲随阿石现身:“主公。”
“你亲自去办,要快,要密。”
士燮语速极快。
“从百工坊秘库中,取新淬的百炼钢刀十柄,要刃口泛青、吹毛断发的那种。”
“再取新近以水力打浆法制成的改良宣纸百刀,质地务必均匀莹洁。”
“另着溪娘,动用其俚寨秘传手艺,以合浦极品南珠,镶崁于最新织造的细密葛布之上,制成珠帘或屏风一件,务求华美夺目,兼具实用与观赏性。”
“将此三物,妥善包装,作为日后海路交易的‘敲门砖’,先行备下!”
“诺!”阿石领命,毫不迟疑,转身融入夜色。
与此同时,士燮又修书一封,密令凌操。
儋耳秘密船坞,三艘快舰建造进度务必加快,但保密更需加强!
接下来的几日,士燮白日里依旧陪着宋忠“视察”那进度缓慢的船坞,唉声叹气,讨价还价,做出种种为难姿态。
宋忠见目的已达,又确实看到交州“窘境”,心满意足。
数日后便告辞北返,准备向刘表汇报交州“不足为虑”的喜讯。
送走宋忠的车驾,士燮站在官道旁,脸上的谦卑与愁容一扫而空。
“鸣鼓,命儋耳船坞,连夜赶工!”
半月之后,一个无月的夜晚。
儋耳郡某处僻静海湾,浪涛轻轻拍打着礁石。
三艘形制奇特、船身明显应用了水密隔舱技术、帆索亦经过改良的中型快舰,悄然滑入水中,船身吃水线极佳,显得轻灵坚固。
士燮亲自立于岸边,凌操、阿石侍立身后。
望着那三艘在夜色中只显轮廓的舰影,士燮心满意足。
“海路已通,接下来……该让天下看看,我交州的工巧之利,能换回怎样的惊涛骇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