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先生未免太过抬举那士家老儿了!”
“交州?哼,不过是些瘴疠蛮荒之地,俚獠杂处,穷山恶水!”
“那士燮,无非是仗着山高皇帝远,搞些奇技淫巧,蛊惑愚民,侥幸得了些便宜罢了!”
“我荆州带甲十万,楼船千艘,若主公下令,末将愿亲提一旅之师,南下苍梧,汇合赖、吴二位将军,必能横扫六合。”
“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家家主擒来襄阳,听候主公发落!”
他声若洪钟,气势汹汹,仿佛踏平交州如探囊取物。
席间不少武将随之附和,叫嚷着要给南蛮一点颜色看看。
然而,文官席上却是一片沉默。
蒯越轻轻捻着胡须,等武将们的喧嚣稍歇,才缓缓开口。
“德圭将军勇武可嘉,然则,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如今北有袁公路虎视南阳,时刻欲南下襄樊。”
“东有孙伯符虽年少,然继承父烈,崭露头角,其志不小,不可不防。”
“此二者,方为我荆州心腹之患。”
“交州虽僻远,然士燮能于短时间内集成六郡,绝非仅凭运气。其人工于心计,善抚蛮夷,更兼有许靖为之扬名,流民为之羽翼,恐已根深蒂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蔡瑁等人,继续道。
“且岭南地形复杂,山林密布,河网纵横,我军北来,不习水土,易生疫病。”
“孤军深入,粮草转运艰难,若战事迁延日久,则必师老兵疲,反为北面、东面之敌所乘。”
“届时,悔之晚矣。”
蔡瑁闻言,脸色有些难看,却不好直接反驳蒯越,只是梗着脖子道。
“那依异度先生之见,难道就任由那士燮坐大,藐视朝廷,藐视主公不成?”
这时,坐在刘表下首一位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文士微微一笑。
此人名为韩嵩,字德高,亦为刘表重要谋臣,擅长纵横捭合之术。
他接口道。
“德圭将军稍安勿躁。异度先生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见。然则,放任自流,亦非良策。”
“嵩近日细观士燮其人行事,发现一有趣之处。”
他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刘表也投来询问的眼神。
韩嵩不紧不慢地道。
“士燮虽吞并六郡,势大难制,然其对我荆州,尤其是对主公,表面却极尽恭顺。”
“前番主公去信质问,其回信言辞谦卑,自称‘边臣’,将一切归于‘不得已而为之’,‘暂代政务’,‘等待朝廷贤能’,并附上重礼……”
“诸位不觉得,此乃心虚怯懦,欲盖弥彰之兆吗?”
刘表眼中精光一闪,抚须的动作微微一顿。
韩嵩继续分析。
“嵩以为,士燮非不欲尽吞交州,实乃不能也,亦或不敢也!其新得六郡,内部未稳,汉俚矛盾、豪强倾轧,岂是短短数月所能平息?”
“其兵虽号称数万,然多是新附之众,乌合之众,岂能与我荆州百战精锐相比?”
“其府库虽因今岁丰收而稍盈,然要支撑大军长期作战,亦是捉襟见肘。”
“故而,其方以卑辞厚礼,行缓兵之计,意在稳住主公,为其消化六郡、积蓄实力争取时间!”
这番话,层层剖析,入情入理。
听得席间众人纷纷点头,连蔡瑁也陷入了沉思。
刘表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德高之意是?”
韩嵩拱手道。
“主公,士燮既行缓兵之计,我便可将计就计!其既表面恭顺,承认主公乃至朝廷的权威,主公便可顺势以荆州牧、督南方诸军事的身份,对其加以‘羁縻’。”
“如何羁縻?”刘表追问。
“其一,可正式行文,承认其兄弟对现有六郡的‘暂管’之权,甚至可表奏朝廷,为其请封,予其虚名,安其心志。”
“其二,严令赖恭、吴巨,加固苍梧城防,广布斥候,对士家势力,采取守势,绝不主动挑衅,但也绝不后退半步,将苍梧牢牢钉死在士家腹地,使其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其三,”
韩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可加大对其经济封锁,尤其是铁器、耕牛、战马,严禁流入交州。其工巧之术再精,无米下锅,终是徒劳。”
“其四,可遣更多细作,深入交州,一则监视其动向,二则……或可暗中连络对其新政不满之豪强、俚酋,许以厚利,埋下钉子,待时而动。”
“总而言之,北拒袁术,东防孙策,南对士燮,则以稳为主,以拖待变。我荆州富庶,兵精粮足,耗得起。”
“而士燮内部,矛盾重重,其新政触犯旧利,其重用工巧必招致部分士人鄙夷,其厚待俚人亦会引发汉人豪强不满……只要时日一长,其内部必生变乱!”
“届时,或可不攻自破。”
“即便不乱,待我荆州安定北方,消除东顾之忧,再集成力量,以泰山压顶之势南征,区区交州,弹指可下!”
“何须此刻便兴师动众,冒险南征,致令腹背受敌?”
韩嵩一番长篇大论,将“羁縻”之策剖析得淋漓尽致。
厅内一时寂静。
刘表沉吟良久,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如此分析后,看来还是韩嵩此策最为稳妥,也最符合荆州当前利益。
然而,一想到士燮那厮在南方搞得风生水起。
甚至弄出什么水车水排,引得许靖那老儿为其鼓吹,心中总有忌惮。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那点不甘,缓缓颔首。
“德高之策,老成持重,甚合吾意。便依此办理。对交州士燮,明面上予以安抚,承认其现状。”
“暗地里,封锁、渗透、离间,一样不可少!我要让他在南疆,看似风光,实则步步荆棘!”
他目光转向蒯越。
“异度,与交州接壤诸郡的防务,尤其苍梧,由你亲自督办,万不可有失。”
“诺。”蒯越躬身领命。
“德圭,”
刘表又看向蔡瑁,“水军操练不可懈迨,长江防线,乃是我荆州命脉!”
蔡瑁虽有些不甘,但也知大局为重,抱拳应下。
“德高,”
刘表最后对韩嵩道。
“细作之事,还有与交州内部暗中连络之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所需金银用度,尽管支取。”
“嵩必竭尽全力。”韩嵩微笑领命。
计议已定,刘表似乎松了口气,重新举起酒杯,脸上又恢复了那副雍容气度。
“好了,国事劳形,暂且放下。”
“诸君,满饮此杯!”
宴席重新响起欢声笑语,丝竹再奏,舞姬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