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栓、赵竹眼几个老工匠,望着蓄满了水的陂塘,老泪纵横,激动得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
凌操走到士燮身边,身板依旧挺得笔直,但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士燮连日来的焦虑一扫而空。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边每一张面孔,朗声喝道:“这功劳,不是我士燮一个人的,是咱们所有人拼出来的!是交州百姓的功劳!从今往后,这片土地,再无缺水之忧!”
春雨还在下,已成滋润万物的甘霖。
……
雨过天晴,天空碧蓝如洗。
蓄满水的陂塘,象一面巨大的宝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四周青山。
挑了个吉日,士燮亲自下令:“开闸,放水!”
闸门被民夫们合力拉起,蓄了一冬一春的清冽渠水,冲进新修的主干渠,又沿着四通八达的支渠、毛渠,一路冲向那片干渴龟裂的土地。
水头所到之处,响起欢呼!
早就守候在田埂上的农人,沿着水渠奔跑,追着水流。
孩子们在田埂上蹦跳嬉闹,老人捻着胡须,眼里泛着泪光,喃喃念叨。
“来了,总算来了……老天开眼,府君恩德啊!”
士燮、溪娘、凌操、陈老栓、赵竹眼等人,静静站在高处的渠畔,默然望着这一切。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华丽辞藻,只有水流淙淙,和远处传来那些发自肺腑的笑声。
溪娘嘴角含笑,眼角却微微湿了,下意识望向身旁的士燮。
士燮负手而立,目光深远地望着这片被水泽滋润的土地,望着欢呼雀跃的百姓。
他微微侧头,对身旁凌操轻声道,语气感慨:“文弼,你听。这水进田的声音,是不是比战场上的喊杀更入耳?这田地染上的新绿,是不是比攻城捷报更痛快?”
凌操顺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农人脸上最朴实的笑,重重点头。
……
当夜,太守府一改往日简朴,大摆庆功宴。
府衙官员、有功工匠、民夫代表、各峒头人,济济一堂,气氛热烈。
火把噼啪,酒香四溢,几口大灶正炖着交州特产的山珍野味,香气扑鼻。
士燮坐主位,先举杯回顾工程艰辛,谢众人齐心。他特意点名表彰了几人。
“……桓邻先生统筹调度,劳心劳力,功不可没!”
“陈老栓、赵竹眼二位老师傅,技艺超群,攻坚克难,当居首功!”
两位老工匠慌忙起身,黝黑脸上泛起红光,连连摆手称不敢。
“溪娘心思机巧,屡献妙计,巾帼不让须眉!”溪娘落落大方起身一礼,眼眸清亮。
最后,他目光转向武将首位的凌操,声音抬高,满口赞誉。
“尤其要敬凌操,凌文弼将军!练兵严谨,护卫周全,临危不乱,抢险救难,身先士卒!此番工程能成,凌将军厥功至伟!赏锦缎五十匹,擢升为郡尉,仍领亲卫统领及督工之职!”
如此厚赏重擢,满座皆惊。
郡尉已是郡中要职,地位仅次于郡丞,足见士燮对凌操的倚重和信任。
凌操起身,抱拳谢恩,声音铿锵:“操,必竭尽全力,以报府君!”
至此,他在士燮集团的内核地位,彻底稳了。
宴会到高潮,士燮兴致极高,竟让人在院中架起几个特制铁架,升炭火,亲自把腌好的肉片、鱼虾、甚至蔬菜串起,放架上翻烤。
他手法熟练,撒上交趾特有香料,没多久,诱人香气就飘满院子。
“这叫‘烧烤’,我偶尔得来的法子,都来尝尝!”士燮笑着把先烤好的几串分给桓邻、凌操、士壹等人。
这新奇的吃法,顿时勾起众人兴趣。
凌操接过还滋滋冒油的肉串,学士燮的样子咬了一口,外焦里嫩,香辣够味,眼中不由露出些暖意。
这么不拘小节、能与臣下同乐的主公,跟他以前见过的所有上官都不一样。
正热闹间,一峒寨头人喝得满面红光,起身高声道。
“府君恩德,俺们无以为报!恰前几日寨中儿郎猎得一头罕见白鹿,今日特献与府君,愿府君福寿安康!”
说罢一挥手,四名峒人壮汉便抬上一具硕大木架,架上赫然一头通体雪白、角如玉枝的雄鹿,栩栩如生,引得满堂惊叹。
士燮抚须大笑:“好!此乃祥瑞!重赏!”
宴后,众人尽欢而散。
士燮却独留下凌操,在书房旁小厅另设小宴,只寥寥几人作陪。
几杯醇酒下肚,气氛更松快。
凌操似乎也卸下心防,话比平时多了些。
他聊起昔日在江东军中的旧事,说孙坚的骁勇,也说军中的倾轧不公,语气有些沧桑,最后沉声道。
“操半生飘零,见的尽是谋私利之徒。唯有府君,真心为民,疑人不用。操……愿以此残躯,为府君前驱,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士燮动容,亲自为他斟酒。
“我得文弼,如高祖得樊哙!日后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两人举杯对饮,一切尽在不言中,心腹之情,再难动摇。
不多时,桓邻悄悄进来,面色凝重,低声报。
“主公,刺客兵器的事,有线索了。我们的人仔细验过那唯一留下的箭簇和短刃,锻造手艺、铁料质地,都极似荆州军工坊的出产……尤其箭簇上一个极微小的印记,巧匠辨认后,疑是荆州某大匠的私记。”
士燮目光一凛:“荆州?刘表?”
“未必是刘景升亲自指使,”
桓邻谨慎道,“也可能是有人故意用荆州兵器,行嫁祸之事,挑拨我们和荆州的关系。但无论如何,线索指向北边,这事绝不简单。”
士燮沉吟片刻,冷笑。
“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安心种地。继续查,但要更隐秘。”
“是。”
桓邻领命,却又道。
“还有一事。近日坊间忽有流言,说陂塘之成,乃因府君德感天地,故天降甘霖。此等言论,传播极快,恐非自然而生。”
士燮捻须不语,目光微动,看向凌操。
“文弼,你怎么看?”
凌操放下酒杯,沉吟道。
“捧杀之术。若百姓皆以为陂塘之功在天不在人,日后若有灾异,怨气便直指府君。且此等言论,易使上官闻之生忌。”
士燮点头。
“所言甚是。查出源头,暗中控制,不必强禁,可另遣人言说工匠劳苦、军民齐心之故事,冲淡其事。”
凌操拱手:“末将即刻去办。”
“不急。”
士燮摆手,忽问桓邻:“那献白鹿的头人,近来与外界可有接触?”
桓邻一愣:“似乎……月前曾有荆襄来的行商路过其寨。”
士燮与凌操对视一眼,俱是了然。
风,并非只从北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