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操一边疯狂挖土,一边吼着指挥。
十指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声音也劈得不成样子,却仍旧一句一句,砸得清清楚楚。
周围的民夫原本慌乱,被他这股不要命的劲头一震,竟也迅速稳了下来。
轮番上前,挖土的挖土,传泥的传泥。
还有人拼命加固旁边松垮的土壁,生怕二次塌方。
消息迅速窜回了太守府。
士燮正和桓邻商量怎么把后勤那些蛀虫连根拔了。
一听禀报,脸色唰地变了,猛地站起来。
“备马!去工地!让所有当值医官,带上最好的药和家伙,全给老子过去!快!”
他冒着冷雨赶到时,映入眼中的就是凌操象个泥人似的。
浑身滴着泥水,一双血手还在死命刨挖,周围民夫被他感染,全都拼了命。
士燮心口像被狠狠拧了一把。
但他立刻压住情绪,深吸一口气,迅速接管了全局。
“桓邻!清点人数,到底埋了几个!搭雨棚,准备热水和干布!”
“医官!人一出来立刻救治,重伤的处理完马上抬回医馆!”
“后勤队!熬姜汤!所有动手救人的,每人都有份!”
“凌操!”士燮提高嗓门,“怎么样了?”
凌操抬起头,脸上混着泥浆和汗水,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主公!挖出两人了!还有一个……快看到了!”
说完,头一埋,又接着挖。
士燮不再多问,只是紧紧攥着拳,站在冷雨里亲自督阵。
他一来,顿时让所有人有了主心骨。
终于,最后一名被埋的民夫被拖了出来。
可惜,其中一个已经没了气息,另外两个重伤,还有几个轻伤。
现场一下子沉静下来,死者的同伴忍不住发出哭声。
士燮走到那片泥泞的废墟前,看着遗体和不省人事的伤者,面色沉痛。
他深吸一口气。
目光扫过所有浑身湿透、沾满泥浆、面带悲戚和疲惫的民夫,朗声开口。
“今日之祸,是天灾,也是我士燮督查不周!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
“我在这里立誓:所有伤者,治伤吃药的钱,郡守府全包,直到痊愈!因工残疾的,府里养你一辈子!不幸没了的,抚恤翻倍,厚恤家人,你的子女,官府抚养到成年!”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这次塌方的缘由,我一定彻查到底!如果是有人疏忽造成的,绝不轻饶!就算是天灾,也要改进工法,绝不让这种惨事再发生!”
话音一落,人群中先是一片寂静,紧跟着相继爆发出感激之声。
“府君仁德!”
“多谢府君!”
“我们跟府君干了!”
先前那点怨气,倾刻间被士燮的承诺和担当冲散了。
一种“府君跟我们是一条心”的认同感,反而在这场意外中变得更牢固。
凌操拖着快散架的身体走到士燮面前,刚要行礼,就被士燮一把扶住。
“辛苦了。”
士燮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双手和满身泥泞,眼中全是赞赏,
“今天要不是你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这一功,你为首!”
凌操摇了摇头,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
“份内之事。”
可他看向士燮的眼神,却变了。
似乎更认准了这个人。
这位主公,难来时不怕事,事后敢扛事,说话算话,值得他拼死效命。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反而把这支队伍的筋骨锻得更硬,人心凝得更紧。
也让士燮和凌操之间的信任,往上猛蹿了一截。
……
连绵的冬雨总算停了,天还冷着,却透出几分晴日的爽利。
年关将近,浩大的水利工程暂告一段落。
士燮大手一挥,放假五天,让累瘫了的民夫们都回家过年团聚。
工地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少数人守着物料。
而交趾城里,却因为年节快到了,渐渐热闹起来。
太守府门前,车马明显比往常多了。
郡里各级官吏、交趾乃至苍梧、郁林等地有头有脸的豪强家主,纷纷带着厚礼,上门拜会。
这帮人精,眼见士燮顶着压力真把工程推到现在,虽然出了事,人心反倒更齐了。
又见凌操这等悍将对他死心塌地,心里那点小算盘不得不重新拨拉。
士家世代经营交州,根子太深。
如今这家主手腕魄力都不一般,硬扛下去,肯定没好果子吃。
于是,妥协和试探,就变成了这一份份沉甸甸的“年敬”。
门房收礼收到手软,礼单很快在士燮案头堆起一小摞。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珍稀药材……
五花八门,晃眼得很。
士燮翻着礼单,嘴角挂上一丝冷笑,对桓邻说。
“瞧见没?咱们这‘砧板’,在有些人眼里,总算不是块任人切的软肉了。知道硬啃不动,就想来抹点油,套套近乎。”
他下令,绝大部分贵重礼物,原样退回。
只象征性收些地方特产,什么山珍海味、精致葛布,算是不拂对方面子。
但有一份礼,他特意让桓邻留了下来……功曹陈瑷送的。
礼物极重,除了寻常金银,竟还有一尊价值连城的翡翠貔貅和一株罕见的百年老参。
“陈功曹真是下血本啊。”士燮看着那尊冰凉剔透的貔貅,语气玩味。
果然,陈瑷随后亲自来访,话也说得极其漂亮。
先是关切问候士燮身体,又猛夸工程伟大利在千秋,最后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
“……府君劳心劳力,造福百姓,属下们敬佩得五体投地。眼看这大片荒地就要变成良田,真是天大的德政。”
“只是……下官多嘴问一句,来年这些新田的归属、赋税征收,府君可有章程?需不需要下官先筹划起来,免得临时忙乱,也好让各方……安心。”
士燮心里冷笑,这就迫不及待要来分蛋糕、探口风了。
他面上却依旧温和,不紧不慢地打着太极。
“陈功曹有心了。这事关乎民生根本,我岂敢不慎?但现在工程还没彻底收尾,千头万绪,还没细想。”
“总归要按朝廷法度,参照州郡旧例,绝不会让出力的人寒心,也不会让投机的人占便宜。年后再议吧。”
陈瑷见士燮滴水不漏,只得干笑几声。
又奉承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送走陈瑷,士燮脸色沉了下来,对桓邻道。
“看见了吧?豺狼闻着肉味,已经围过来了。工程还没彻底成呢,就想着怎么瓜分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