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址渠线既定,庞大的工程便进入了筹备阶段。
首要之事,便是征调民夫。
按照惯例,此类大型徭役,由郡府下行文至各县、乡、亭,再由地方胥吏具体执行。
然而,公文下去数日,汇集到工巧曹名册上的民夫数量却远低于预期,且多是老弱居多,青壮寥寥。
即便来了些,也多是面带愁苦,或窃窃私语,抱怨不休,士气极其低落。
桓邻拿着名册,眉头紧锁地向士燮汇报:“主公,情况不太对。各县回报皆称人力紧张,送来的多是凑数之辈。其中……恐怕有人暗中作梗。”
他虽未明言,但目光微沉,意指不言自明。
士燮闻言,并不意外,只是冷笑一声,轻轻嚼着槟榔:“我就知道,有人不会让我这么顺顺当当地把事办成。陈功曹那边,近日可有异动?”
“宋忠走后,陈功曹倒是安分了不少,深居简出。但其门下几位属吏,与各县令、蔷夫往来甚密。征调不力之事,背后恐有其影。”桓邻低声道。
“无妨。”
士燮摆摆手,“他们以为用这种阴微手段就能拖慢工程,真是太小家子气了。民夫散漫,无非是因无组织、无纪律、无希望。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们组织,立下纪律,让他们看到希望。”
他目光转向一直如雕塑般肃立在旁的凌操:“凌统领。”
“末将在!”凌操踏前一步,声如金石。
“即日起,任命你兼任工程‘督工’,全权负责民夫编练、工地秩序与安全防卫。一应民夫,皆按你军中法度管束。可能胜任?”
凌操眼中毫无波澜,只有绝对的自信与服从:“末将领命!必不负主公所托!”
“好!”士燮点头,“桓邻,你协助凌统领,将现有及后续抵达的民夫,悉数造册,交由凌统领整编。若有胥吏再敢阳奉阴违,拖延推诿,记下名字,我来处置。”
“是!”
凌操雷厉风行,当日便带着几名亲兵入驻了城外刚刚开辟出的临时民夫营地。
营地初时混乱不堪,老弱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少数青壮则聚在一起抱怨徭役太重,胥吏克扣口粮,气氛散漫。
凌操立于一处土台之上,目光冷冽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无需呼喊,那久经沙场带来的肃杀之气便让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
“奉府君令,自即日起,尔等归我管辖。”
“工程艰巨,非儿戏。散兵游勇,一事无成。欲早归家,便需听令行事!”
他下令,将所有民夫,不论原籍何处,尽数打散,以十人为一“伙”,选一稍识数、有力气者为“伙长”;十伙为一“队”,设“队长”;五队为一“组”,设“组长”。
组长、队长皆由他带来的亲兵或从民夫中临时选拔表现机敏者暂代。
简单的编制迅速完成,混乱的人群被赋予了初步的结构。
接着,凌操颁布了极其简单明了的工地律条:
一、闻鼓而作,闻金而息。听从号令,不得迟误。
二、各伙各队,划定工段,定量完成,当日考核。
三、不得私斗,不得怠工,不得窃取公家物料口粮。
四、完成定量者,晚饭加肉!超额完成者,另有赏钱!
五、怠工、滋事、违规者,初犯鞭笞,再犯加倍,累犯者逐出工程,罪加一等!
奖惩分明,尤其是“加肉”、“赏钱”这等实在好处,让许多原本麻木的民夫眼中终于亮起了一丝光。
而严厉的惩罚,也让那些试图偷奸耍滑或心怀怨怼者心生忌惮。
律条颁布后,凌操并非只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他亲自下到工地,演示如何捆扎担子更省力,如何挖掘泥土更高效。
甚至亲自肩挑重担,行走如飞,其强悍的体魄和利落的动作,让许多原本不服气的青壮都看得目定口呆,暗暗咋舌。
有陈瑷心腹安排的几个刺头,起初还想挑衅,故意怠工或口出怨言。
凌操毫不姑息,当众执行鞭刑,铁面无私,惨叫声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对于最先完成定量的一伙民夫,他当场令人端出煮好的肉块分食,肉香弥漫,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恩威并施,不过两三日功夫,整个民夫营地的风气为之一变。
散漫抱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队各伙之间的暗中较劲,还有为了那碗加肉和赏钱而挥洒的汗水。
效率竟比之前提升了数倍不止!
士燮曾数次微服来到工地远处,默默观察。
看着那原本混乱的场面变得井井有条,看着凌操巡戈其间,目光锐利,调度有方,他微微点头。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古人诚不我欺。”
他对身旁的桓邻低声道,“凌操此人,真乃一宝。不仅是一员悍将,更是一员能吏。让他只管护卫,倒是大材小用了。”
桓邻也感慨道:“主公识人之明,属下佩服。凌统领此法,虽源自军中,却用于民夫,竟有奇效。如今工程进度大为加快,陈功曹那些人,怕是又要失望了。”
士燮轻笑一声,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指挥搬运巨石的凌操那挺拔的身影:“他们只会更忌惮。但忌惮也好,让他们知道,有些事,不是耍点小聪明就能挡得住的。”
……
深秋的寒意尚未褪尽,交州的冬天便带着湿冷的北风,悄然而至。
河谷地带,更是风寒刺骨。
水利工程推进至最吃力的主体施工阶段。
开挖引水主渠、夯实坝基、采运石料。
泥土冻结,开挖艰难,石料冰冷,难以把握,冰冷的河水更是刺骨钻心。
连日的艰苦劳作,加之日益寒冷的天气,使得民夫们初时被纪律和奖赏激励起来的士气,又开始悄然滑落。
营地里,咳嗽声此起彼伏,人们围着单薄的衣衫,搓着冻僵的手脚,脸上重现愁容。
思乡之情在寒风中愈发浓烈,怨言也开始像野草一样滋生。
“这鬼天气,手都冻裂了,还怎么干活?”
“眼看要年底了,不知家里老娘孩子怎么样了……”
“听说郡里老爷们围着火炉喝酒吃肉,却让我们在这冰天雪地里卖命!”
更雪上加霜的是,后勤补给开始出现问题。
承诺加厚的冬衣迟迟未能足额发放,运来的粮食也偶尔掺杂了陈米甚至沙砾。
虽然凌操严厉查处了两次,将克扣物资的几个小吏当众鞭笞。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绝非个别胥吏胆大包天,而是有一股力量在暗中作梗,拖延、克扣,试图从根子上磨掉民夫的耐心,拖垮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