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白水峒上游的谷地,秋风已带了些许凉意。
溪水潺潺,两岸草木略显萧瑟。
一片略为平整的河滩上,太守府的仪仗肃立,以士燮为首,陈瑷、赵闳以及郡中主要属官、几位受邀的多老齐聚于此。
气氛微妙。
赵闳面色阴沉,不时瞥向那片被视为家族命脉的林地与坡地,眼神阴鸷。
陈瑷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目光低垂。
其他官员也多缄默不言。
士燮一身靛青官袍,负手立于溪边,眺望着预定的坝址,似乎全然未觉现场的暗流涌动。
良久,他方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亲眼看一看,议一议这白水陂塘。”
“此地蓄水,下游万顷良田可保丰稔,实乃交州百年基业之所系。利弊得失,诸位皆可畅所欲言。”
赵闳早已按捺不住,率先发难,他朝着士燮及众人拱手,语气激动。
“府君明鉴!非是草民不识大体,阻挠利民善政。实是这坝址所在,乃我赵氏先祖埋骨之地,家族祭祀之所系,风水关乎一族之气运!动祖坟,如断我赵氏根基,是为不孝!恳请府君体恤下情,另择佳地!否则,草民……草民唯有跪死于此,以谢先祖!”
说罢,竟真欲做出长跪不起的姿态。
几名与赵家交好的官员也纷纷出言附和,言辞恳切,无非是“孝道大于天”、“风水非小事”、“恐惊先灵,于工程亦不祥”云云。
陈瑷此时方才缓缓开口,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主公,赵公所言,虽是一家之私,然孝道确为人伦之本。且工程浩大,若因风水之事激起民怨,或致使工程不顺,反为不美。是否……再斟酌一番?”
场面似乎又陷入了僵局,反对的声音借着“孝道”与“民怨”的大旗,显得理直气壮。
士燮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待众人声音渐歇,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显得格外突兀。
“孝道?民怨?”
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目光转向赵闳,变得锐利如刀,“赵公口口声声孝道,却不知私下强买毗邻乡民李四水田三亩,逼其远走他乡时,可曾想过他人祖宗基业?籍册上记为旱地,实则侵占溪边水浇地二十亩,偷漏赋税逾五年,这可符合朝廷法度,士人规矩?”
赵闳脸色骤变,张口欲辩:“府君!此乃污蔑!绝无此事!”
士燮却不理他,目光扫向陈瑷及一众官员。
“还有,私下以劣盐换好盐,掺沙发售与俚人峒寨,致数人腹痛,引发械斗,此事又当如何论处?这便是赵公的‘孝道’?这便是诸位所忧的‘民怨’?”
每问一句,赵闳的脸色便白一分,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这些事他自认为做得隐秘,怎会……
桓邻适时上前一步,将几卷竹简呈给士燮。
士燮看也不看,直接掷于赵闳面前!
“人证、物证、交易记录,皆在此!赵闳,你还有何话可说?”
声音陡然转厉:“尔身为郡中着姓,不思报效乡梓,反恃强凌弱,欺压良善,罔顾法纪,中饱私囊!如今更敢以孝道为名,行阻挠利国利民之大计!其心可诛!”
这一连串的雷霆发作,惊呆了所有人。
陈瑷瞳孔猛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不敢与士燮对视。
其他官员更是禁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谁也没想到,士燮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如此狠辣精准,直击要害!
赵闳早已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士燮目光冰冷,环视全场,最终落在陈瑷等人脸上,一字一句道:“本官执政,向来分明。凡利交州者,吾必行之;凡害交州者,吾必除之!无论其为何人,身居何位!尔等可听明白了?”
“明……明白!”众人慌忙躬身应诺,声音带着颤斗。
“功曹,”士燮看向陈瑷,“依《汉律》,侵占田产、偷漏赋税、私贩劣盐,该当何罪?”
陈瑷冷汗涔涔,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回……回主公,数罪并罚,当……当夺田产,罚没家资,徒……徒边……”
“好!”
士燮断喝一声,“即依律法办!赵闳家产,罚没充公!所占田产,归还原主或没入官田!其本人,流徙郁林边塞!即刻执行!”
令下,亲随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的赵闳拖了下去。
现场一片死寂。
杀鸡儆猴,效果立竿见影。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官员们,此刻连头都不敢抬。
士燮语气稍缓,“至于陂塘占地,凡有主之地,无论林地坟茔,一律由郡府按市价双倍补偿,钱帛即刻支付,从罚没之资中支出。赵氏新坟茔地,由郡府出资,依方才所言,择吉地迁葬,风光大办,一应费用,亦由府库承担。”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惩罚了首恶,但也给出了足够优厚的补偿,甚至全了对方“孝道”的颜面。
让人既惧其威,又难生怨怼。
最后,士燮目光再次扫过那些与赵家、陈家关系密切的官员,淡淡道:“工程初步所需一切人手、物料,限三日之内筹措完毕,若有延迟懈迨者,休怪本官不教而诛。另外,‘匠作学堂’及日后官仓管理,需才甚亟,诸位家中若有聪慧子弟,愿习此道,为国效力者,可荐来一试。”
威压之后,又留下了一条利益转换的信道。
将可能的反对者,纳入新的体系,转化为既得利益者。
陈瑷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个躬身表态:“主公执法如山,恩威并济,卑职佩服!陂塘之利,关乎全局,卑职定当竭尽全力,督促各方,绝无延误!”
其馀人等如梦初醒,纷纷躬身附和,声音比之前诚恳了十倍不止。
士燮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再次望向那潺潺溪流。
眼前的阻力算是暂时扫清了。
世家豪族虽有些阻力,但以士家掌岭南四郡的权势来说,算不得什么。
真正的难题不在于此。
而在于如何将这陂塘,真正地、牢固地树立在这片土地上,惠及万千生民。
道阻且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