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作学堂里,锯木声吱呀不绝。
新粮入库,农人们肩扛手提,汗珠砸在晒场上。
然而这一切,却未能绊住士燮的脚步。
水车的成功,让他看清了更远处的困境。
交州农业依旧看天吃饭的脆弱本质。
风调雨顺时尚可。
若遇连绵雨季或稍长旱情,仅靠零散水车,仍是杯水车薪。
他的目光投向了白水峒上游那片较为开阔的谷地。
那里地势较高,溪流在此处稍作盘桓,形成一片不大的滩涂。
若于此地修筑堤坝,拦蓄雨季丰沛的山洪,形成一座陂塘(水库),旱季时再开闸放水,其下万千亩田地,岂非尽得滋润?
这将是从被动取水到主动调水的关键一步。
书房内,油灯下。
士燮与桓邻及两位精通水利的老吏对着粗略的地形图,反复推敲。
“主公,此策若成,功在千秋!”
桓邻听完构思,激动不已,“白水峒下游直至交趾城郊,数千顷良田旱涝保收,绝非虚言!”
“然工程浩大,非一夕之功。”
一位老吏谨慎提醒,“需勘察地形,测算土方,征募大量民夫,耗用巨量竹木、夯具……且需精通水利之人主持。”
“事在人为。”
“先进行详细勘测,制定章程。民夫可采取以工代赈,秋收后农闲时进行。至于主持之人……”
他沉吟片刻,“发榜,重金延揽天下精通水利之才。同时,尔等先依古法,拟定一个初步方案。”
数日后,一份关于兴建“白水陂塘”的初步规划便在太守府内核僚属中传阅。
士燮意在先听听意见,凝聚共识。
然而,共识并未如期而至。
规划图中,陂塘预定坝址的一角,恰好涉及了一片林地,而这片林地以及旁边一小块据说风水极佳的坡地,正是郡中豪强赵闳的祖产。
赵闳,交趾本地大族赵氏之主,田产众多,其妹嫁与功曹陈瑷之弟,两家姻亲相连,盘根错节,在郡中势力颇大。
以往官府行事,多少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消息传出,赵闳当即变色。
他并非不知陂塘之利,但利在众人,损在他家!
那林地虽产出不多,祖坟更是动不得的禁忌!
当夜,赵府书房内,灯影摇动。
“士府君这是要断我赵家龙脉,毁我先人安宁啊!”
赵闳对着几位心腹宾客,捶胸顿足,面色阴沉,“什么陂塘?我看是劳民伤财,异想天开!雨季山洪滔天,岂是一土坝能拦?若是溃决,下游皆成汪洋,他士燮担待得起吗?”
宾客们纷纷附和。
“赵公所言极是!风水地气,关乎一族兴衰,岂能轻动?”
“如此大兴土木,耗费民脂民膏,若不成,岂非天大笑话?”
“府君好大喜功,被些许成功冲昏头脑了。”
很快,种种流言便开始在交趾城中颇有身份的人群里流传开来。
主题无一例外。
质疑陂塘工程的可行性,夸大其耗费与风险,尤其突出“破坏风水”之大忌。
同时,郡府内部,以功曹陈瑷为首的一批官员,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议事时,陈瑷不再直接反对,反而一副秉公办事、慎重周全的模样。
“主公,兴建陂塘,利国利民,卑职岂敢有疑?”
陈瑷言辞恳切,“然赵氏祖坟,事关人伦孝道,是否可稍作避让,修改坝址?再者,工程浩大,钱粮、民夫调度,需得从长计议,缓缓图之,方不致伤及郡政根本啊。”
随后,士燮便感到一股无形的阻力。
调阅往年类似工程卷宗,经办小吏拖拖拉拉,半日寻不见钥匙。
需抽调衙役协助勘测地形,带队督邮便面露难色,言及境内盗匪需清剿,人手紧张。
核算府库钱粮,帐目忽然变得异常“清淅”且“复杂”,主计吏捧着竹简来回核算,进度缓慢。
就连征募民夫的告示,下发到各乡亭的速度也似乎比平日慢了许多。
一切都在“按规矩办事”,一切都挑不出大错,但工程的推进速度,却肉眼可见地迟缓下来,如同陷入泥沼,每一个环节都遭遇着柔软的、无形的阻力。
桓邻气得脸色发青,向士燮抱怨:“主公!他们这是阳奉阴违!处处掣肘!勘测的人手凑不齐,物料清单核不准,就连去劝说赵闳的吏员,回来都支支吾吾,说赵家老人以死相逼,实在无法沟通!”
士燮坐在案后,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缓缓摩挲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
那是溪娘前几日从溪边捡来,说觉得好看,悄悄放在他窗台上的。
他心中明镜似的。
这已不仅仅是赵闳一家一族之事,而是他以“工巧”新政触动的旧有利益格局的一次反弹。
陈瑷等人借此机会,试探他的底线,展示他们在郡中的潜在力量。
硬碰硬,自然可以。
凭借太守权威,强行推进,甚至治几个小吏的罪,并非难事。
但那样做,代价太大。
不仅彻底撕破脸,激化矛盾。
更可能真的失了部分人心,给外界留下“暴戾苛察”的印象,与他苦心经营的“仁德贤明”形象相悖。
他需要一种更巧妙的方式,既能推进工程,又能瓦解阻力,甚至将这股阻力转化为助力。
“他们不是讲‘规矩’,重‘孝道’,忧‘民力’吗?”士燮嘴角泛起一丝冷嘲,“那我们就好好讲讲这规矩,论论这孝道,看看谁更忧心民力。”
他吩咐桓邻:“其一,将陂塘规划之利,尤其是下游受益村镇、田亩数、可增产之粮,详细列出,刻成简册,广为传阅,尤其是那些下游的多老、里正,要让他们都知道,这陂塘关乎他们切身之利。”
“其二,重金延请几位郡中乃至苍梧郡有名的地理师,由官府出资,遍寻白水峒周边,为赵氏另寻一处‘龙兴吉壤’,规格只高不低,费用全由府库承担。再请几位德高望重的乡老,前去赵家‘说和’,言明府君体恤,绝非有意惊扰先人,实为万千生民计,望其深明大义。”
“其三,”士燮目光微凝,“去查一查赵闳家族及其关联姻亲,近年来田产交易、赋税缴纳、乃至僮仆市买,可有什么特别‘不按规矩’的地方。记住,要悄无声息。”
桓邻闻言,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精光一闪,恍然大悟。
主公这是要以民意压豪强,以“孝道”对“孝道”,更要捏住可能的把柄!
“其四,”
士燮站起身,走到窗前,“通知下去,三日后,本官要亲赴白水峒上游,实地勘察陂塘坝址。请陈功曹、赵闳,还有郡中各位属官,一同前往。我们就在那现场,当着天地山川的面,好好议一议这‘风水’与‘民利’,孰轻孰重。”
他倒要看看,在那即将受益的万千亩良田面前,在那众目睽睽之下,那些软钉子,还如何能硬得起来。